正文 第九章(1)

重返馬德里--永遠被美術學院開除--巴黎之旅--會見加拉--獨一無二愛情史的艱難牧歌的開端--被家庭驅逐

一天下午,我獲釋離開赫羅納監獄,晚餐時回到費格拉斯。當晚我去看電影。我自由的消息已傳遍全城,我進入放映廳時,受到熱烈的鼓掌歡迎。幾天後,父母帶我到卡達凱斯,我重又在這兒過起了苦行的生活,完全投入繪畫和讀書中。憶起在馬德里的大吃大喝,更增強了這種狂熱的學習之情,因為我現在知道,用手抓住一種心醉神迷的新經驗的氣喘吁吁的鳥兒後,我再回到首都時,我還能重過那種生活。在此期間,重要的是變老;要在這場征服我靈魂的十字軍運動中獲得勝利,我就得集聚所有的智力和體力,得工作、得鬥爭,從而也就變老起來。

到了夏末,我只剩下副骨架了,彷彿是菲力二世十分喜愛的傑羅姆·博施筆下的怪物,一個沒有身軀、僅有一手一眼一腦的怪物。

我家裡習慣在午飯後喝咖啡、飲半杯查爾特勒紅酒。我尊重這個傳統,只有一天例外,我心不在焉地倒了滿滿一杯酒,飲料甚至溢出一點在桌布上。父親驚慌地喊道:

"你在那兒幹什麼?你很清楚這酒勁很大戶。

我解釋我分心了,把一半酒倒回瓶中。父親會因安睡而變得溫和起來……可我究竟在想什麼?但恰似我的"帕西發爾"的情況,最好我保持著一些秘密!這會對本書以後的一些版本有很大好處。要是為了滿足同時代人的好奇心,我提供自己撕碎的身心是正常的話,那麼我為自己的未來利益著想,利用這次機會,有分寸地開始替以後的書做廣告,當然也是正常的。

受的處分一取消,我當即重返馬德里,團體的成員在這兒焦急地等待著我。他們說,少了我,就再不是"同一回事"了。他們飢餓的想像需要一些念頭,而這隻有我能帶給他們。大家歡迎我,照顧我,疼愛我。我成為他們的神。他們為我做各種事,給我買鞋、為我定製特殊的領帶、替我在劇院里定座位、幫我整理箱子、關心我的健康、服從我所有的怪僻、像騎兵隊一樣沖向馬德里去戰勝妨礙實現我最荒唐奇想的種種實際困難。有了上一年的經驗,父親每月只給我很少一點錢,這雖足夠我維持生活,但卻遠遠無法應付我打算過的那種狂歡式的生活。與此相反,他一如既往,繼續為我支付發票,這不是一回事晚!另外,團體的全部成員在這時也給我經濟援助。我每一位朋友都有辦法在預定場合得到一筆我們需要的錢:一位把家庭的禮物、一枚鑲名貴鑽石的戒指送到了蒙一德一皮埃特;另一位奇蹟似地成功抵押了一處尚未屬於他的大產業;第三位買掉了他的汽車,用來在二三天內支付我們驚人的花銷。我們也利用我們富家子弟的聲譽,向最不可靠的人借錢。列出了有關人士的表冊後,我們就抽籤,隨後我們中的兩個人便跳上出租汽車,或是直接到這些人的家裡去,或是到咖啡館去,跟他們借錢。白天過去之際,我們就這樣成功地聚集起一筆可觀的款子,它們往往超過我們的設想,滿足了我們那難以滿足的貪慾。不時,我們還錢給那些借給我們錢最多的人,而這不過是為了再向他們借錢。信任重又建立起來。它消失的那天,我們的父母就收到了一大堆他們難以應付的帳單。我們行為的真正受害者是借錢給我們的那些最老實的朋友,他們不僅相信我們富有,而且欽佩我們,我們卻以卑鄙的態度可憎地利用了這一點。我們向他們施捨了幾分鐘的談話,他們卻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這麼干過之後,我厚顏無恥地說:"我們被偷竊了!僅僅是我向他們說的關於寫實主義和天主教的話,就值五倍多的價錢。"而我真就大膽地相信是這麼回事。

一天晚上,我不得不聽一位真誠讚美我作品的藝術家講心裡話。他悲傷地訴說著自己精神和物質上的困境。他認為我會同情他,然後就跟我借錢嗎?我毫不清楚,儘管最後他滿眼含淚,難以忍受我無動於衷的長久沉默,對我說:

"這就是我的情況,你的怎樣?"

"我?我讓自己付出了更昂貴的代價。"

他拿一塊乾淨得令人生疑的手帕捂住臉,輕聲哭了。我剛剛為自己的紈絝作風犧牲了一位新受害者。一瞬間,找突然湧起一股憐憫之情。我應當用力頂住,不做退讓。我親切地把一隻手放在他肩頭,補充道:

"你為什麼不試試上吊,…··或從塔樓上面跳下去呢?"

這一年內,我結識了好幾位優雅的女人,從她們身上,我在口頭上和情慾上滿足了我最充滿仇恨的慾望。我也開始躲避洛爾卡和團體,這個團體越來越變成"他的"了。這是他那無法抗拒的影響力的頂峰期,這是我一生中唯一隱約感到妒忌折磨的時期。有時,我們沿著拉卡斯特拉納林蔭道散步到一家常去的咖啡館。我知道洛爾卡在這兒會像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閃閃發光,於是我一下子就跑掉了,三天沒再露面。誰都無法從我口中探出這些躲避的奧秘,而我也不想再揭開它們。

我喜愛的遊戲之一,是把鈔票投入威士忌中等待它們解體。我喜歡當著那些半上流社會的女人面干這件事,我往往懷著精明的吝嗇跟她們講價錢。放縱了一年後,有人通知我被學院永遠開除了。國王在1926年10月20日簽署的決定正式登在公報上。我在我軼事性自畫像中報道了造成這次開除的偶然事件。我能補充評論的,就是我對此既不驚奇也不憤怒。不論什麼評審團都可能有理由這麼乾的。

我本人曾希望這樣,我深深希望這個最終的懲罰結束掉我放縱的生活。我想回費格拉斯努力干一年,然後再說服父親我應當去巴黎繼續學習。一旦到了巴黎,我就要奪取政權了!

我獨自一人在馬德里度過我最後的一天,整個下午走遍了百來條我忽略的街道,這些街道深刻地體現著平民和貴族把他們的命運融會在同一歷史中的這座城市的本質,在十月明亮的光線下,馬德里像一塊脫離肉體的大骨頭,微染著血的各種粉紅色調。夜晚來臨了,我去了雷克脫爾俱樂部,坐在我心愛的角落裡,與平時的習慣不同,我只清醒地喝了兩杯威士忌。我獨自在這兒呆到黎明,在出口處,受到一位衣衫襤褸的矮小老婦人的糾纏,她渾身發抖,不停地向我乞求。我全不顧她,繼續走我的路,一直來到了西班牙銀行,這兒有位很美的姑娘在賣槍子花。我給了她一百比塞塔,買下整整一大束花,隨後我突然轉向跟在我身後的那位矮小老婦人,把它當禮物送給了她。我走了幾步,轉過身來看她,在黎明的漫射光線中,她茫然失措地站在人行道邊上。她手臂里的一籃柜子花形成了一團白色塊。

第二天,我帶著那些懶得裝滿的空箱子離開了馬德里。我回到費格拉斯,使我的家庭感到沮喪。被開除了,而且連件換的襯衫都沒有!我的未來將會怎樣啊!為了安慰他們,我不斷重複著:

"我向你們發誓我認為已整理了箱子,不過我必定把它同兩年前動身那次弄混淆了。"

我的父親垮了。這次開除毀掉了他看到我從事官方職業的全部希望。我那時最成功的一幅石墨素描,是以他和妹妹為模特兒的,從他面部的表情上,能覺察到那些天來侵蝕他的悲愴的苦澀之情。在畫這些具有嚴格古典主義風格的素描同時,我越來越渴望把我的立體主義經驗與一種傳統結合起來。馬德里和巴塞羅那的大畫廊展出了我一些油畫c達爾茅(他的外貌像格列柯筆下的人物)在他那被認為是最前衛的店裡舉辦了我的個展。人們就這次展覽談得很多。出現了一些論戰,但我一直對此毫不關心,只在費格拉斯的畫室里發奮工作。但巴黎聽到了悄悄的傳言,說在西班牙剛剛發現一位新畫家。畢加索路過巴塞羅那,看到我的《背面的少女》,講了一些高度讚美它的話。就這個問題,我收到一封保爾·羅森堡的信,向我要一些照片。我湊巧投寄。我知道在我到達首都那天,把它們裝在袋子里了。

我由姑姑和妹妹陪同,首次在巴黎呆了一周。它以三次重要的參觀訪問為標誌:凡爾賽、格雷萬蠟像館、畢加索。曼努埃爾·盎格羅·奧蒂茲把我介紹給畢加索,奧蒂茲是格拉納達的一位立體主義畫家,我是通過洛爾卡認識他的。我到達拉鮑埃蒂街畢加索住所時,我極為激動,心中充滿敬仰,彷彿在受教皇本人接見。

"我先到你家裡來,以後再參觀盧孚爾宮。"我對他說。

"你做得對。"他答道。

我帶給他一幅細心包裝的小畫《資格拉斯少女》。他打量它有一刻鐘的光景,但沒做任何評論。此後,我們登上頂層,畢加索讓我看了大批的油畫。他來來去去,拖著靠在畫架上的一幅幅大畫,他在亂糟糟的畫室里尋找著想給我看的那一切,為我一人全心全意地忙碌著。面對每一幅畫,他都向我投來非常聰明和活潑的一瞥,使我激動地微微顫抖。我沒發表什麼評論就離開了。在門口,我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意味著如下的含義:"懂嗎?""懂!"

這次旅行之後,我在達爾茅畫廊舉辦了第二次展覽,並向馬德里的伊比利亞美術家沙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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