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童年的真實記憶(1)

我閉上了眼睛,在記憶中尋找那以最自發和最直觀的方式顯示給我的事物。我看到……我看到兩棵柏樹,兩棵與我高度差不多的大柏樹。不過左邊那棵略矮一些,它的樹冠向另一棵傾斜過去。另一棵則與它相反,就像字母I一樣直立著。費格拉斯修全會學校繼承了特拉依代爾先生有害的教學經驗,我從該校一班教室的窗戶里看到它的這兩棵柏樹。

這扇框住我視野的窗戶只在下午打開,可從這一刻起,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觀看活動中。我追尋著落在這兩棵樹上光與影的腳步,恰好在日落前,右側柏樹尖尖的頂端顯出一種暗紅色的光彩,就彷彿浸在酒中一樣,而左側的那棵柏樹,則完全被陰影籠罩住,只不過是一大團黑色塊而已。晚禱的鐘一下又一下地敲響了,全班同學站起來,齊聲重複著合掌的修士會長低聲念誦的祈禱經。在午後的天空中,柏樹如同兩隻慢慢燒盡的大蜡燭,是唯一讓我能感覺到上課時間過去多少的東西。因為就像在特拉依代爾先生那兒一樣,我經常在這個新班級中缺席,唯一不同的就是從此我必須同修士會成員的良好意願做鬥爭,他們熱忱地,有時甚至是殘忍地試圖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我不希望有人接觸我,跟我說話,"打擾"出現在我頭腦中的念頭。我繼續著在特拉依代爾先生處就開始的各種幻想,請期到它們遇到了危險,我用更大的力量緊抓住它們,我的指甲就像抓住救生圈一樣牢牢地抓著它們。

晚禱鐘聲響過後,柏樹沒入黃昏的陰影里,雖說它們的影像消失了,可我仍然知道它們呆在什麼地方,我繼續注視著它們所在的地方。這時,右邊通向教室走廊的燈亮了起來,透過玻璃門,我能觀察到掛在牆上的那些油畫。從我的位置,我只能看到其中的兩幅:一幅表現一隻狐狸從洞穴中伸出頭,嘴裡叨著一隻死鵝。另一倍是米葉倫勃的摹本紈《晚禱》在我心裡引起了一些不安,同時也帶來了神秘而又微妙的快樂,這種快樂像一把刀的銀白鋒刃,在我內心的恐慌中閃閃發光。在我等待下課鐘聲的那些冬日漫長黃昏期間,五名可怕的、崇高的、忠實的衛兵總是保護著我的想像,他們是左邊的兩棵柏樹,右邊的《晚禱》中的兩個身影,面前的釘在一個黑木十字架上的黃色基督像,它代表上帝,這個黃色基督像就豎立在修上的桌子上。救世主膝蓋上有兩處可怕的傷痕,它們是用閃光的琺琅惟妙惟肖地仿作出來的,從傷痕處可以看到肌肉下面的骨頭。基督的腳很臟,孩子們平日的觸摸,使它染上了一種油膩的灰色;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吻過要離開的修全會長那滿布汗毛的手後,都必須用沾著墨水的黑手指觸摸受難鄧穌這雙帶傷的腳,然後再劃十字。

修士會的修士們注意到我固執地望著柏樹。於是,他們給我換了個位置,可毫無效果,我繼續超過牆張望,好像我還能看到它們似的。通過這種拚命不失去它們的努力,我的想像終於重建了那已消失的景象。我對自己說:"現在要開始講授教理了,那麼在右側的柏樹上,陰影必定到達那個燒焦後變成棕紅色的小洞了,從這個洞中伸出一根乾枯的枝條,它上面纏著塊破白布。比利牛斯山脈應當變成淡紫色的了。也就是在這一刻,像我幾;天以來觀察到的,遠處的維拉伯特朗村的一塊窗玻璃會閃閃發亮起來的。於是。這鮮明的光芒一下子在我腦海中放射出真正寶石的光彩,我的頭腦正因為突然禁止找看那珍愛的盎浦當平原而備受折磨。這塊平原此後必定要從它那極為稀有的地質中孕育出達利風景哲學的全部審美觀。

人們很快就明白了改變我的位置並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麼有效。我不留心聽課的情況極為頑固地體現出來,他們開始對此感到絕望。在一次晚餐期間,父親極為沮喪地高聲念著我老師們的一份通知書。如果說他們稱讚我遵守紀律、文靜、在文娛活動中很聰明的話,那麼與此相反,他們在結束這份通知書時,卻說我受到"使我在學習上完全無法進步的根深蒂固的懶惰心理"的控制。我記得那一夜母親哭了。在修士會學校的兩年,我沒學會同學們在這期間生吞下的知識的五分之一,我被迫留級了。我變得經常離群索居,我甚至裝作不懂那我儘力以及幾乎是不由自主學會了的東西。就這樣,我漫不經心地無規律地寫著什麼,使練習本布滿了斑斑墨跡。可我學會了把字寫好。一天,有人給了我一冊練習本,柔軟光滑的紙頁激發了我的熱忱,動手前的一刻鐘,我心跳著,用舌頭舔著筆。我寫好了一頁極精彩的字,整潔清楚,使我獲得書法一等獎。甚至把我這一頁放在玻璃板下。

這突然的顯示,在我周圍引起一派驚異,它鼓勵我走上故弄玄虛和裝假的道路。故弄玄虛和裝假成為我與社會接觸的最初方式。我感到修是就要訊問我,為著逃避,我一下子站了起來,突然把書拋掉;一小時以來,我一直裝做讀這本書,可實際上我連一行也沒看。好像抱著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我登上長凳,站在上面,隨後又跳下來,感到一陣疼痛,我用手臂護著臉,彷彿受到一種危險的威脅。這場啞劇使我獲得批准,一個人到花園去散步。回到教室後,有人給我喝了一杯散發著冷杉精氣味的熱湯藥。我的父母,他們無疑對這些幻覺的假象懷有成見,向學校的負責人建議,對我本人增加完全特殊的照料,一種特別的氣氛包圍著我。不久,人們甚至不再想教給我什麼東西了。

他們經常帶我去看一位醫生,有一天,我氣得打碎了他的眼鏡。經過飛快地上樓下樓後,我感到真正頭昏眼花了。我動不動就會流鼻血,我會定期卧床休息。一天的發燒會使我得到帶著點微燒的一周休養,於是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大小便。這之後,為著驅除臭味,點燃了一些亞美尼亞紙和糖。我喜歡得咽喉炎,我焦急地等待著休養的天堂。

我的老奶媽露西俄所有下午都來陪伴我,我祖母有時帶一些客人來,她們一起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於是,在用一隻耳朵聽露面嫩的故事的同時,我用另一隻耳朵監聽那些大人們持續的有節奏低語,它們就像不斷燃燒的火焰一樣。如果我的體溫升高了,這一切就都混合成一種模糊不清的現實,它撫慰著我的心,使我陷入半醒半睡的狀態。露西娜和祖母,是我所見過的兩位最乾淨、最多皺紋和最精明的老人。第一位個子很高,像位教皇;第二位非常瘦小,像個小小的白線軸。我崇拜老人!在這兩位皮膚乾癟多皺的童話中的人物與我班上的那些皮肉堅實緊繃的同伴之間,對比是何等鮮明啊!我曾是,而且繼續是反浮士德的活化身。不幸,浮士德在獲得老人那至高無上的學問後,竟然為消除額頭的皺紋和重新恢複肉體的青春,把靈魂出賣掉了。願有人能用我生命的烙鐵在我的額頭上烙出縱橫交錯的皺紋吧嗯我的頭髮變白吧!願我的步履德細吧!只要我能保全我靈魂的智慧,只要我能學會別人無法教給我的那一切、那唯有生命才會留給我的一切就夠了!

在露西娜瓦祖母的每一條皺紋上,我認出了往日生活樂趣的憂傷的總和鐫刻下來的那種天賦學問的力量。這深不可測的、隱藏的、使大量葡萄卷鬚彎下來的、勝過一切的米涅瓦的力量!

當然,我對數學一竅不通,不會城也不會乘。與此相反,九歲時,我本人、薩爾瓦多·達利就不僅發現了擬態現象,而且還發現了完全能解釋它的一種全面的理論。

在卡達凱斯,我已觀察到一些生長在離海邊很近地方的小灌木。從近處看,能發現它們上面有一些不規則的小葉子,支撐這些小葉子的望極為纖細,一絲微風就會使它們抖動。有一天,我感到其中的一些葉子被某種獨立於其他葉子的運動推動著;發覺它們在移動,我真是驚愕不已啊!我抽出一片葉子,把它翻了過來。這是條昆蟲,只有在一種能露出它那些幾乎看不見的、亂動亂舞的、細小的足的情況下,才能分辨出它是葉主來。發現這一鞘翅目昆蟲,把我驚呆了。我覺得剛揭開了大自然最重要的秘密之一,這種擬態的顯示對偏執狂形象的結晶產生了影響,這些偏執狂形象以幽靈般的存在出現於我目前的大部分繪畫中。

為我的發現感到自豪,我試圖哄騙我所接近的人。我聲稱我有一些神奇的天賦,能使這無生命的東西獲得生命。事實上,我撥下一片小灌木葉,用它掩蓋一條葉主。隨後,我用一塊當成寬律來展示的圓石子,使勁敲打桌子,以便使葉子獲得生命。大家相信小葉子動彈不過是由於用小石頭使勁敲打桌子的緣故。於是,我漸漸減弱敲打的勁頭,直到完全停止。大家發出一陣讚美和驚奇的呼喊:葉子仍然在移動著。我多次重複找的試驗,特別是當著漁夫們的面。大家都知道這種植物,可誰也沒注意到那些主幹。

後來,當1914年戰爭開始時,我看到第一艘偽裝的船穿過卡達凱斯的天際線之際,我在私人日記中寫了如下的話:"今天,當我看到一列凄涼的偽裝船隊通過時,我得到對我的morros de 的解釋,但是我那以偽裝掩飾的蟲子,能用什麼自衛呢?"

在我的童年,偽裝是我最強烈的熱情之一。我收到的最美的禮物之一,就是我已談過的國王的服裝,它是住在巴塞羅那的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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