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童年的虛假記憶

找七歲時,父親決定讓我上學。為此,他不得不動用武力,拽著我的手。我大吵大鬧,弄得所有商人都走出櫃檯看我們走過。我的父母成功地教會找兩件事:認識字母表上的字母和會寫我的姓名。可上了一年的學,他們卻發現找完全忘掉了那些極有限教育的初步知識。我沒有錯。在這個學年內,老師來到教室只是為了在那兒睡覺。這位老師名叫特拉依代爾先生,用卡塔盧尼亞語念他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兒像"煎蛋"。他真是個古怪的人,留著分成尖尖兩撇的白鬍子,鬍鬚很長,他坐下去時,兩撇鬍鬚就垂過了膝蓋。這副乳白色的鬍鬚,不斷被一些黃褐色的斑點弄得髒兮兮的,那些斑點就像染在吸煙者手指上的那樣,偶爾,也像架在鋼琴鍵上的那樣,儘管鋼琴並不吸煙。

特拉依代爾先生也不吸煙。這會妨礙他睡覺。作為補償,當他每次短暫蘇醒時,他就拿出一種很兇的煙草,這種煙草使他的全部靈魂都噴到了一塊沾滿儲色斑點的大手帕里。他難得一換這塊手帕。特拉依代爾先生很像一位混雜了列奧納多成分的托爾斯泰。他那雙淺藍色眼睛,讓人猜想到無窮無盡的夢,無疑還有大量的詩意。他穿戴得很糟,頭上戴一項在當地極罕見的大禮帽,渾身散發著強烈的臭味。然而,他那聰明人的名聲使他不受傷害。每個星期天,他去郊外遊覽,回來時,他的小車總是滿載著哥特式雕塑和柱頭,這都是他在教堂里輸的或是廉價買的。有一天,他發現了嵌在一座鐘樓上的一個羅馬式柱頭,他特別喜歡這個柱頭,設法在夜晚去拆卸它。可是他挖牆挖得太過分了,使鐘樓倒塌下來,兩隻鍾落在鄰近的一所住宅上。鍾把屋頂砸了個洞,結果這家人以及全村人都被驚醒了。特拉依代爾先生只有在飛落的碎石塊下匆匆逃跑的功夫了。如果說費格拉斯的居民曾有點兒被他感動的話,那麼這件事就立即成為了這位教師的光榮,從此他被當成為愛藝術而獻身的人了。這些探索的最積極成果,就是特拉依代爾先生在市郊建起了一座非常俗氣的別墅,他把在當地劫掠的所有寶物都痛快地堆集在這裡。

我父親之所以為我選擇了一所有特拉依代爾先生這麼特殊的教師的學校,這是因為他是一位具有自由思想的卡塔盧尼亞人,是一位富於情感的巴塞羅那人的兒子、霍塞·盎斯爾摩·克拉維合唱隊的成員、弗列爾案件的狂熱者,他把不讓我受修士指導當成一個原則問題;由於我們的身份,通常我必須到修士會去。於是他決定把我送到市立小學,這被視為一件真正的怪事。誰都毫不了解特拉依代爾先生的教學才能,因為除了窮人,誰也不把自己的孩子託付給他。就這樣,我與費格拉斯最貧窮的孩子們一起度過了我學校的第一個年頭。這件事對我天生的狂妄自大傾向的發展是十分重要的。處在圍繞著我的那群破衣爛衫的小淘氣中間,我這個富人的孩子,怎麼能不認為自己是完全特殊的、珍貴的和優美的呢?我是唯一隨身帶著裝有熱巧克力的保溫瓶的人,這隻保溫瓶用一個綉有我姓名開頭字母的套子包著。只要略擦破點兒皮,就會有人用一條潔白的繃帶包紮我的膝蓋或手。我穿著一套袖子上綉有金色標誌的水手取。我精心梳理的頭髮總是灑著香水,孩子們輪流走近我,來聞我的頭。我總是唯一能炫耀擦得接亮的皮鞋和銀光閃閃鈕扣的人,我丟掉它們時,我那群叫化子同學就會為爭奪它們打得頭破血流。我既不跟他們玩,也不跟他們講話,而且他們本身也這麼對待我,他們只會懷著不信任的態度走近我,從近處欣賞一條帶花的手帕或我新的銀頭軟竹手杖。

在這所可憐的小學度過的一年間,我能做什麼?我安靜而又孤獨,四周的孩子們玩耍、打架、喊叫、哭泣、歡笑。我距他們太遠了,面對令他們激動的這種行動的需要無法有絲毫表示!我寧願迎面走上去。我每天都忘掉一樣東西。我欣賞這些聰明的、手指靈巧的搗蛋鬼,他們會修他們的文具盒,用一片摺紙做成許多形象。他們那麼靈巧地結上或打他們廉價帆布鞋的帶子,可我卻會因不懂如何轉動門把手,整個下午關在房間里。我在任何一所房子里都會迷失方向,就連在那些最熟悉的住宅里也是如此。我從不能自己脫掉海軍衫,而在一些難得的場合,找忍不住試著自己脫時,我這種完全的首創精神就有可能把找悶死。全部實踐活動都是我的敵人,日復一日,各種外部世界的對象變得愈加可怕了。

特拉依代爾先生本人,越來越接近植物人了,他陷入睡了又睡的狀態。他的夢有時彷彿在搖動他,一會兒像蘆葦般輕柔,一會兒像樹榦般笨重。那些短暫的蘇醒,使他能聞鼻煙、打噴嚏、把吵醒他的小頑童耳朵揪出血來。那麼我在這空洞的一年又幹些什麼呢?只有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懷著頑強精神平的事,這就是製造一些"虛假記憶"。真記憶和假記憶的不同之處與珠寶的情況相似;假的顯得更真更光彩奪目。早在這個時期,我就愛懷著焦慮的心情回憶一個成為我最初虛假記憶的景象。我凝視著一個裸體的小孩,有人正在給他洗澡。我對這孩子的性別並不關心,可我在他一片屁股蛋上看到了一堆螞蟻,它們在一處桔子般大小的坑裡爬來爬去。這個孩子被翻過來調過去,因而有一陣子他是仰卧著的,我想那些螞蟻會被壓碎了。但是這個孩子重又站起來時,我再看不到螞蟻。那個坑也消失了。這個虛假記憶極為清晰,雖然我無法確定它的年代。

七八歲時,我生活在幻夢和神話中。後來,我無法把現實與想像區分開。我的記憶把真的和假的融為一個整體,只有對某些極為荒謬的事件進行客觀考證才能區分它們。因此,當我的一個記憶發生在俄國時,我不難把它歸入假的那類,因為我從沒到過俄國。

關於俄國的那些最初的形象,是特拉依代爾先生提供給我的。

所謂的學習日程結束了,我們的老師有時把我帶到他的房間去。很長時間,在那些留存著我大量記憶的地方中,我心裡一直把這個地方看成是最神秘的地方。浮士德工作的房間想必與這個古怪的房間差不多。在一個大書櫃的擱板上,一大堆怪誕而又神秘的東西,與布滿灰塵的厚厚卷冊交替擺放著,它們激起了我的憤怒和愛虛構的毛病。特拉依代爾先生讓我坐在他膝上,笨拙地撫摸我細膩光潤的下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它,他沾染著顏色並有股臭味的手,就像被太陽曬得發皺變溫、有點兒壞了的土豆一樣粗糙。

特拉依代爾先生開始跟我講話時總是這麼說:"現在我要給你看看你從沒見過的東西。"於是他走掉了,回來時帶著一串大念珠,他只能勉強把它掛在肩上,他把它拖住身後,弄出一種可怕的聲響。他補充道:"我的妻子(願上帝保佑她!)懇求我到聖地旅行時給她帶回一串念珠來。我給她買了這串世界上最大的念珠,這是用橄欖山上的樹木切削成的。"特拉依代爾先生暗暗地笑了。

另一次,他從一個內部襯著石榴紅色天鵝絨的大桃花心木盒子里拿出一尊閃閃發光的紅色梅菲斯脫費爾小雕像,點燃一個形似魔鬼揮舞的三叉前的精巧裝置,一束焰火升到了無花板,這時,他在黑暗中持著白鬍須,像慈父那樣欣賞我驚嘆的表情。

在他的房間里,用一根線吊著一隻枯瘦的青蛙,他一會兒把它稱作amepllhlla,一會兒把它稱作"我的舞女",他喜歡重複說只要他看它一下就能預測天氣的變化。青蛙的姿勢每天在變化。我非常怕它,然而卻不能抗拒那支配我的誘惑,我忍不住去接近這個怪物。除了大念珠、梅菲斯脫費爾和青蛙晴雨計外,特拉依代爾先生的房間里還藏著大量我不知道的東西,它們可能是物理實驗的儀器,不過它們精確而又合理的形狀讓我害怕。最美妙的吸引力存在於一種視覺戲劇中,我童年最有力的錯覺就歸功於它。我從不明白它恰恰符合什麼:在我的記憶中,人們好像是通過一個立體鏡或一個依次染上彩虹的全部色調的小箱來看這種戲劇的。在找看來,那些形象就像是從後面照亮的一組組細點子,它們活動的圖畫讓人夢想到將入睡時的幻影,這些幻影是從頭一覺中產生出來的。不論我這方面的種種記憶的精確程度如何,可正是在特拉依代爾先生的視覺戲劇中,我首次看到了那位俄國少女震撼心靈的影像。我感到她穿著白色毛皮大衣,坐在三套馬車的內部,一群眼睛閃著磷光的狼追趕著這套馬車。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表情里有種嚇人的高傲,讓我心情沉重。她的鼻孔與她的眼睛一樣有生氣,這賦予了她一種森林間小動物的樣子。這種活潑的生氣同面孔的其他部分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她具有了與拉斐爾筆下的聖母相似的和諧特徵,是加拉嗎?我確信這就是加拉了。

在特拉依代爾先生的戲劇中,還展現著一幅幅俄國城市的景象,這些城市的圓屋頂在白動的風景中閃閃發光,我覺得我的雙眼"聽到了"在每一片飄落的雪花之下,所有東方珍貴的火焰在劈啪作響。這個遙遠的白色國家的景象,配合著我對"絕對奇異的事物"的需求,它在我身上具有了越來越重的分量和越來越大的實在性,終於把那些日益失掉重量的賈格拉斯街道都抹掉了。

下雪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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