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侯翠翠說:銀元留給誰(1)

南洋出事後,家人並沒有將消息告訴卞德仁夫妻,怕他們上了八十的年紀,受不了。但奶奶侯翠翠和孫女卞銀薿是連心的。南洋出了事後,侯翠翠整天心事重重,突然有一天,她從衛生間出來,精神恍惚,不注意就跌了一跤,發生了腦溢血。送進醫院,命是保住了,卻落了個下身癱瘓。家人也沒有將奶奶癱瘓的消息立即告訴卞銀薿,想她正沉浸在南洋去世的痛苦中,不能再給她增加傷痛了。清醒後的侯翠翠,預感似的第一句話就是問道,孫女卞銀薿在北京一切可好?卞金鎖夫妻忍著心痛,勉強帶出笑容,說:好著呢。侯翠翠就平靜了。

出了院,侯翠翠就只能整天地躺在家中的床上了。早幾年,兒子們覺得父母歲數大了,給他們的家中請了專職保姆,保姆就住在家裡,卞德仁夫妻隨用隨叫了。那時,他們夫妻覺得他們的身子骨沒什麼病的,他們能自己乾的,就自己幹了,比如洗個碗,擦個桌子的,做飯時,還經常閑不住,跟著保姆一起干,給保姆打個下手什麼的;他們也沒什麼特殊需要保姆伺候的,保姆伺候他們,其實是輕省的。現在,侯翠翠躺在了床上,保姆是比以前要使用得頻繁多了,忙碌多了,她除了要做日常的家務外,還要伺候侯翠翠,為她按摩、翻身,喂她吃喝,給她端屎端尿。卞德仁沒有精力、興緻再去做任何活兒了,他把精力、勁頭都用在了陪伴侯翠翠的身上,陪她說話,陪她看電視,給她抓痒痒,給她安撫,寸步都不想離開的;只陪著她,就是十分地付出精力了。兒孫們,是有空就來看看侯翠翠,偶爾替換一下卞德仁。他們待的時間怎麼也少,大部分的時間,屋裡只有卞德仁、侯翠翠和保姆。保姆是個局外人,只是機械、本職地做著她分內的事,有些缺少感情色彩的。而卞德仁和侯翠翠是一體的,誰也不能離開誰;卞德仁陪著侯翠翠,是分出去了他的生命的。

卞德仁和侯翠翠的家已經不是過去的平房了,十年前,平房要拆遷,單位給卞德仁分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樓房,他們就從住了三十五年的平房中搬出。搬出時,他們是捨不得的,住在平房,他們感到平和、愜意、開闊、自由,而樓房是狹隘封閉的,叫他們總有幾分壓抑。壓抑之外是失落,搬出平房是意味著他們前大半生的一段歷史結束了,結束了一段,另一段的結束就不遠了;他們有準備,卻又不想準備的。現在,侯翠翠倒在了床上,他們要結束的預感是越來越強烈了。

侯翠翠躺在床上,生活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每個星期天,都會有哪個兒子輩或孫子輩的一家人來卞德仁的家裡看望卞德仁老夫妻,他們的兒子多,孫兒多,不是這個要來,就是那個會來,每個星期天都不會空下,總會有人來。他們是平民的家族,沒有繁文縟節、條條框框的規矩,有的是隨意自然,對兒孫們,他們從來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兒孫們,誰想來,就來,誰不來,他們也不在意。有人來了,他們就高高興興地招待,不擺長輩的架勢。來看他們是兒孫們自覺養成的規律。形成了規律,他們也就按規律辦事。一到星期六,他們老兩口,就像過節一樣地興高采烈,拿上布兜子,散步似的來到菜市場,買些好菜好肉好魚好雞的,為的是迎接兒孫們的到來;兒孫們,他們是當客人一樣招待的。到了第二天,他們購買的菜肉就派上了用場,他們或者是兒孫們掌勺,飯桌上就擺滿了菜肴,然後,他們坐了一桌,熱熱鬧鬧地吃了起來。有時,還會是幾家的人碰到了一塊。住平房的時候,他們有一個夠坐十幾個人的大桌子,趕在夏天,只要不是颳風下雨,就在院子中間擺開了,大太陽也不怕,桌子的頂上,有葡萄架子遮蔽,陽光擠出縫隙,點點滴滴地撒在桌子上的,像是一種裝飾了。坐在這樣自如悠然的環境中聚餐,每個人的情緒都是爽意的。搬到了樓房後,原來的那張大桌子沒有地方擺了,來的人多的話,他們就出去吃了。出去吃,賬是由兒孫們集資結算的,他們要出,孩子們自然不肯,說什麼也要攔了回去。除了星期天,到了大的節日,春節、國慶、元旦、五一的,那麼他們全家族的四世同堂就要到齊了聚一次,他們叫「大聚會」。住平房的時候,大聚會的地點,是在長輩卞德仁的家中,就在院子里或者分兩間屋子地擺兩桌,上下近三十口人在一起吃飯,像一個小規模的宴席了,都是一個家族的人,互相自然、熟悉、親切、自如,想怎麼說怎麼鬧,不忌諱的,熱鬧非常。搬到了樓房後,卞德仁的家裡是沒有地方擺出兩大桌子了,大聚會就改在了餐館,費用是兒子們集資掏,誰有錢誰就多掏點;後來,卞金榮開了合眾餐館,聚會就固定到了「合眾」。不管在哪兒聚,不管是大聚還是小聚,那種時候,侯翠翠總是閑不下來專心吃自己的,她會時不時地站起來給這個夾一塊肉,給那個添一塊魚的,生怕孩子們吃不好;或者,看到誰碗里的飯少了,就要去給他再添些,呈現的永遠的是長輩的姿態,母性的關懷。

現在,侯翠翠躺在了床上,那樣聚餐的景象是不可能再有了。少了她坐在中間,大家到了一起,不自覺地就不坐到一起要吃飯了。長輩侯翠翠躺在床上,他們是不忍心坐在一邊吃他們的,叫她看著。到了家中,都不坐在一起吃飯了,去外面的大聚會恐怕就要取消了。這樣一種景象的消失,對於卞德仁夫妻來說,就是他們的時代要結束了。那聚會,其實是圍繞著他們的,他們是一棵大樹,孩子們是樹上分出的枝杈,他們還能圍倚在這棵大樹上,是這棵樹還在挺立著;大樹倒下了,那些枝杈就會從大樹上分離開去,各個安生起來,各個地成為了大樹。看似他們獨立出去了,其實有一條血脈牽著他們的,他們之間永遠是親人。

一想起這樣的結果不遠了,他們不免就要談到「後事」。「後事」不是針對他們中哪一個的,是他們兩個算在一起的。雖然,他們去離,一定是有個先後,但是,他們總是把他們看成一體的,從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天就是這樣看了。在他們看來,他們中的一個去了,另一個也就等於去了,活著,也是活著一個軀殼了。就是一直以來的這種合二為一的信念,才叫他們步步緊跟,誰也沒有拉開誰的步伐,意外地過早撒手離開誰。他們的感應互相擁有,互相流動,一個人的,就是另一個人的;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身上的能量就會薄弱、枯竭。因此,他們商定,誰先去了的日子,他們就把後事全部交代清楚。

其實他們對「後事」是早有準備的,從前幾年就開始準備了。那時,侯翠翠七十五歲,卞德仁八十歲。他們首先準備的是他們的壽衣,他們是自己悄悄準備的,沒有叫兒孫們知道。因為,要是兒孫們知道了,是不會叫他們「過早」準備的。之前有一次在大聚會中,他們提了提,兒孫們都是一片反對,說那樣不吉利,沒有的就要變成有的了,大家因他們的聯想,都有些傷感,一時氣氛有些低沉。過後他們不再在兒孫面前提及此事,是不想影響他們心情的。但他們心裡清楚,準備是太該當的了。比起很多上了歲數的人,他們的準備都是算晚了的。只有他們這樣上了歲數的人知道,到了這樣的點,縱然表面上身體沒有任何疾病,也是不能確保什麼的,他們體內的個個「部件」,老成了什麼樣,誰也不知道,它工作不動,說停就停了,不會留有預期的。他們提前準備了,省得到了跟前,叫兒孫們為他們手忙腳亂的。

壽衣準備了,其他的後事,是可以慢條斯理地進行了。那些後事不是像壽衣那樣,實打實地要先得做成樣子。那些後事,是靠他們的一句話,一個決定,說什麼樣,做什麼決定,到時就能出來的。離去是有個過程的,到時宣布到時就能來得及。那些後事,數來數去,就是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們對後輩們的叮囑,就是遺言;然後是他們的遺產分配。這兩個方面,其實是他們更早就有所準備了,沒事的時候,說起他們的歲月,自然地就說到了沒有他們的將來。他們將來不在了,他們對後輩們還是惦念的。他們是獨頭,沒有受過多少言傳身教的指領,他們只是憑著他們走過來的生活經驗的積累在悟醒;他們是普普通通的平民,沒有多少文化,也就沒有高深的理論去講;他們是平民的家族,也就沒有期望後輩們個個能夠繁花似錦,只希望他們個個能夠過好日子。他們希望後輩們個個安分守己,生活得順心如意,平平安安,個個家庭美滿幸福;後輩們之間,能夠團結互助。他們的願望是樸素簡單的,這其實也是他們一直以來所信奉的「好好活著」的標準,他們年復一年的生活中不知是說過了多少遍,後輩們聽了還是當作了耳旁風,他們是鞭長莫及的,兒子們早就長大起來,早就各有不同、各有定性的,現在,兒子們都是「老人」了,他們聽他們的,可能都是像聽小孩的話了,不以為然的。他們積累生活經驗的年月與現在的年月有多大的不同?在現在的年月,他們的道理或許已經成了個古董,放在那裡,可看不可用了。但是他們要盡長輩的義務,只能是叮嚀到死了。說起這些,卞德仁就會想起當年鰥夫說的「活法萬樣,一輩子都活不過來」的話,他想他和侯翠翠一輩子遵循著他們的理解活著,是始終如一的活法了;別說是一輩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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