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卞金武說:行,行,我和你結婚(1)

長得像漂亮母親侯翠翠的三兒子卞金武,沒有因為他取了個帶「武」字的名,人就跟著英武了起來。從小,他的性格就與他的臉相相符,充滿小姑娘的靦腆之氣:調皮搗蛋他沒有,膽小忸怩他常是。他人像小姑娘,說話聲音也是小姑娘似的柔聲細氣,不去見人,聽聲就以為是個小姑娘在說話呢。提到這個茬兒,鄰居們就說:「發育」了就好了,到時聲音自然就變得像個男娃了。發育期到了,他的聲音果然有所轉變,聲帶加寬了似的,過去的幾層音疊在了一起,有點粗氣了,不是小姑娘似的聲腔兒了。他變,別的男孩子們也變。別人是在別人的基礎上變,他在他的基礎上變;這樣,他還是比不過人家。同樣是「發育」後的男聲,他的聲帶又顯窄了,出來的聲音又算細了柔了。而人呢,一天天長大了,卻依舊含蓄、內向、羞怯、怕事,依然不是男孩子的性格。

鄰居又向卞德仁夫妻開玩笑說:老天爺是給你們送個女娃呢!

卞德仁夫妻也玩笑似的答:是啊,都是虎生生的男娃,沒意思哪!

這話說是玩笑,其實是給外人裝出的一副不在乎。私下裡,夫妻二人竊嘆竊愁,想:這個女娃似的金武,將來娶媳婦是困難啊!誰曾想,卞金武最終卻是五個兒子中最早結婚的。剛過二十歲的點,就娶上了媳婦。

1963年卞金武高中畢業後,進了建築安裝公司做學徒,學的是油工。三年後轉正為正式工。剛剛轉正兩個月,他就帶回家一個對象,說是要和她馬上結婚。對象叫葉秀珠,二十二歲,比卞金武大兩歲,是兩年前跟著上海支邊隊伍過來的,在鉗工班。家裡人驚奇,之前他從沒提過葉秀珠,家人更沒見過人,怎麼就立即到了結婚的地步?他的工友也覺得奇怪,葉秀珠是他們認識的,眼看著他和葉秀珠根本沒有談過戀愛啊。對外人,卞金武不做解釋,他不愛說話的面目,正好是派上了用場。別人知道他的風格,三腳都踹不出一個屁的,指望套他是沒有用的,只好把那蹊蹺當個樂趣,沒事猜猜玩。對父母,他不說怎麼回事是不行的,父母不會放過感到的奇怪,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背後興許是隱藏了致命的秘密,更何況那葉秀珠還是從上海過來的,啥背景的誰知道哪!父母說,他不交代清楚情況,就不同意他們結婚。卞金武咬了牙,低下頭說:她懷孕了。父母聽了,驚得更呆了,想:這個兒子心面不一啊,十幾年了,他們居然沒有看出一點來。更為震驚的是,小小年紀就敢做那事,比他的哥哥卞金利還膽大啊!而他們哪裡知道,兒子說「懷孕」兩個字時,嘴上是痙攣的,心裡是流淚的,他身上彷彿是被扒掉了一層皮的。

葉秀珠是上海建築技術學校鉗工專業畢業的。人長得有幾分姿色,她愛美愛乾淨,身上頭上臉上,一副凈落的樣子,即使幹了活兒,過後,馬上就把自己休整如初。平日,她身上揣了小鏡子和手絹,沒事時她習慣拿出鏡子對著臉照照,一邊照一邊用手絹擦擦這兒,抹抹那兒的,好像那些地方有些不幹凈了。她總是留著跟其他姑娘不一樣的髮式,沒有扎兩條麻花辮,而是扎了兩根飄散的「馬尾巴」,幹活時,她就將兩個「馬尾巴」綁在一起,有種別緻的風味,這在那個打扮單一的年代,她是有點獨領風騷了。男人愛看她,也愛看她背後的「馬尾巴」。在安裝公司,葉秀珠是大名鼎鼎的洋氣人。

卞金武和葉秀珠雖在一個公司,因為不在一個班,沒有在一起干過活兒,所以他們僅是相互知道,認識都談不上。葉秀珠有名,卞金武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也對她「熟悉」。而他的名字,要不是他們在一起幹活,葉秀珠一直是叫不出的。

卞金武學徒結束一個星期,他在的油工班和葉秀珠在的鉗工班同時被安排到一座建好的辦公樓進行後期的油漆、安裝工作。這是他和葉秀珠第一次集在一起幹活。在一起幹活,也沒什麼,你干你的活,我干我的活,互不牽扯。有時是你在一層樓,我在二層樓,還看不見的。葉秀珠是一般男人見到她,都愛多看她幾眼的。卞金武對她也有些好奇,見她也想多看,但真迎面見了她,頭就垂了下來,根本不敢向她直視,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但隔得遠點,他眼睛不由自主也愛向她瞅了。葉秀珠是一道風景,能看就看了。每次刻意看葉秀珠的時候,看到她的都是在舉著小鏡子朝著臉上照,這情景積累在腦中,就定格為一種鏡頭,葉秀珠和照鏡子成為了不分不舍的,必須合二為一的形象。偶爾會就著她那形象,聯想起另一個問題,想:葉秀珠怎麼是那麼有閑情哪?

他留意葉秀珠,葉秀珠對他好像是沒有一點注意和興趣。葉秀珠是個愛說的人,有時碰巧她經過卞金武幹活兒的地兒,會順便地和在幹活兒的幾個工友或者打個招呼,或者搭訕一番,跟這個說上一兩句,和那個聊幾句;還有,在吃飯時間,葉秀珠也會對油工班的人,熱情地向這個打個招呼,向那個說上話。每次打過招呼,說過話的,就是沒有卞金武。她不跟卞金武打招呼、說話,卞金武自然不好意思主動殷勤,只是埋頭干他的活兒,吃他的飯。他面上也沒什麼難為情,他是工友中年齡最小的,葉秀珠不把他當回事,他覺得也是合情理的。但是,過了一個星期,葉秀珠就和他主動打了招呼,之後,他就加入了葉秀珠打招呼的人的行列,葉秀珠不僅跟他招呼,還跟他說話,而且,還是第一個向他招呼,對他說話的。他有點手足無措,每次只會用勁地點頭,或者只會惜字如金地說「是」、「唉」、「噢」等一個字,真是不會說話了的。葉秀珠叫卞金武「卞師傅」,不像叫其他工友,是叫他「小卞」。卞金武是工人中的小字輩,本身就沒到成為「師傅」的地步,還不是師傅,當然就不能叫師傅了。葉秀珠對他的稱謂,還叫他受寵若驚。

受寵若驚的還在後面。一天下午臨近下班,卞金武背對著窗戶正在安裝窗台上的最後一塊玻璃,房內就他一人。身後傳來葉秀珠柔細的聲音,叫他一聲「卞師傅」。她的聲音帶著上海音,一聽就知道的。卞金武回過頭,葉秀珠嘴巴開花地一笑,搭訕一句:快忙完了吧?卞金武憨憨一笑,「嗯」了聲。不知說什麼,繼續干著他的活兒。葉秀珠不說什麼了,只看著他忙,好像她專門來看他幹活的。卞金武像是被人考核似的,這點活兒幹得比平日緊張,心裡有點哆哆嗦嗦的。活兒幹完了,葉秀珠還沒走開。卞金武面向她,也不好意思走開,看眼葉秀珠,「嘿」地笑笑,低頭搓起自己粗糙的雙手來。

葉秀珠回頭看看,見沒有人進來,低聲說:卞師傅,我想對你講個事,我們晚一點走,好嗎?

卞金武想都沒想似的,馬上殷勤地點了頭,說了聲「好」。

葉秀珠笑說:那,你就在這等我,我還沒忙完,忙完,我就來找你。

卞金武又是馬上點了頭,說句「好」。

葉秀珠很高興地走開了。走到門口,回頭又叮囑說,他可一定要等她來的。

卞金武點著頭,連聲「唉」。

葉秀珠走後,卞金武心中忐忑,想:葉秀珠找他能說啥事呢?想來一定是葉秀珠要求他辦事,一般,人一說要有事說,就是說給你聽,叫你解決的。又想,他沒本事沒能力沒活泛的,能幫她辦什麼事呢,她怎麼這麼高看自己哪。想著,心裡就不自信地膽怯起來;緊張著,又有點受器重一般的榮耀感覺。兩種感覺,使他想逃,又捨不得逃開。他老老實實地等著、等著,他沒有手錶,不知道是幾點了,下班的時間早就過了,人都走光了,葉秀珠還沒有來。這是晚秋季節,太陽早已落到底了,天色在暗下來,黑下來,空蕩的毛坯房子內,黑黝黝的,陰氣彌溢。四周的寂靜,使膽小的卞金武身上有點發抖。覺得房子外面四角都隱藏了險惡,他想走,也是沒有邁出這間屋的勇氣,此時,似乎這間屋是上了保險套,他只能一動不動地待在這裡。房內還沒有接電燈,他只能承受黑暗。他恐慌的弦綳得幾乎是麻木了。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跟著顫抖地問了句:誰?「卞師傅,是我。」傳來葉秀珠的聲音,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伴隨著一束金黃色的光照,葉秀珠走了進來,她是打了手電筒的。

葉秀珠一邊走一邊笑著說:卞師傅,實在對不起,叫你久等了。我還想,你可能走了吧。

卞金武靦腆地一笑,說:哪會。你是才幹完活兒?

葉秀珠搖下頭,說:哪能,我是臨時有個事,出去了一趟,不能及時回來,也沒有辦法告訴你。我想,你要是走的話,我也不會埋怨你啦。

卞金武尷尬地笑笑,說:多等會兒,沒啥。說罷,也不知再說什麼,不好盯著葉秀珠看,頭就低了下去。

葉秀珠從花布挎包中掏出一塊烤餅,烤餅上墊了包點心的黃麻紙。遞給卞金武,說:這是我給你買的,晚飯時間都過了,你墊一口吧。

卞金武不好意思地說:你吃吧,我手臟呢。

葉秀珠說:我已經吃了一個。餅上包了紙,拿那紙墊著,隔開手就不髒了。

卞金武「唉」了聲,就接上了。心裡是受寵若驚的。

葉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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