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卞金鎖:我只做了生兩個女兒的準備(1)

卞金鎖不僅長得像父親卞德仁,心地也像。看他,有時就覺得他是他父親的影子。而實際上,他生活的流程就像是尾隨著他父親的影子走來的。不是必然,卻夠上巧合。

由於只卞德仁一個人在外掙錢,家裡生活負擔沉重。卞金鎖讀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十三歲便開始在外面做活兒掙錢。他在街邊給人擦過皮鞋,賣過綁腿帶,賣過報紙,在飯館給人做過跑堂等等。不到十八歲,已經做過了十幾種的工。他和父親卞德仁看著是兩代,卻輪迴著和父親一樣的辛勞。只不過父親那麼大時,沒有爹娘和兄妹,奔著是為他自個兒;他有爹娘和弟弟們,是為家。

隴海鐵路建成後,鐵路上招人,十九歲的卞金鎖進了鐵路局,做了巡道工。一年後,有一天他巡道回來,尋回家了一個年輕女子。

那天,卞金鎖巡罷他的那段道軌後,開始向回走。除了道軌和雜草,四周沒有人煙,他拎著工具,自己給自己鼓精神頭地哼唱著《東方紅》。遠處出現了個人影,他停止了哼唱,等著與人影走近。這種荒涼的地方,見個人影,無聊就變成了瞬間的有聊和樂趣。走近,人影是個扎著兩條長辮子,瘦削的年輕女子。見到對面的卞金鎖,她勾下頭,立即抬腳跳到了鐵軌的另一側,怕他什麼似的。卞金鎖驚奇,想:一個女子家家的,跑到這麼個地方做啥呢。他本能地回過頭,又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孤零零的背影叫他覺得更加蹊蹺,他知道,她走下去,離最近的有人煙的地方,也得有二十幾里路呢。中間還要經過幾個山洞。山洞裡可有些叫人慌張,她的膽子咋那麼大呢?接著,他又尋思:她要為了省錢,可以走大路,為什麼偏走這偏僻的鐵道旁呢?他琢磨著,突然打了個機靈,想:這女子備不住是個台灣的特務,想要給鐵路放炸藥的。這麼想,他渾身有了力量,反身尾隨上那女子。他要不驚擾她,等她行動的時候,抓她個正著。

女子一心一意走自個兒的,根本不朝後回頭。卞金鎖嘲笑她,想:還是特務呢,警惕性還不如我高哩。憑經驗,卞金鎖知道要有火車開來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女子,看她的一舉一動,雖然她是兩手空空,但他想她將炸藥沒準兒是藏在了身上。遠遠地,傳來了火車長鳴,火車頭,好像是從迷霧中伸了出來。只見,那女子邁進了鐵軌中,昂著頭,一動不動。火車頭越來越清晰起來,女子的姿態卻未有改變。卞金鎖突地明白,這是要出人命啊!他扔下工具,用勁地跑向女子,上前,拽住女子的胳膊,就往外拉,女子沒有準備,輕而易舉就被拽出了鐵軌。出了軌道,女子明白過來,徒勞地掙脫著,喊:放開我,我要死!我要死!卞金鎖不說一句話,鉗子一樣緊地抓著她,由不得她。火車呼嘯著開過來,女子就要「趕」這火車的,掙脫得更厲害;卞金鎖拽得也更緊。火車開去了。女子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女子叫王香萍,十九歲。尋短見的原因是被人騙了,這場騙提起來不僅是傷心,更主要的是沒有臉面。

王香萍原來在一個旅館做服務員,是臨時工。半個月前她被旅館開除了,理由是她的生活作風有問題。這事說起來是和之前住在旅館的一個西安來的男性年輕人有關。男青年姓付,旅館的人就叫他付同志。付同志在旅館住了五天。他沒有登記單位,說是才從大學畢業,還沒有安排單位,來蘭州是受他父母旨意尋一個多年未有聯繫的親戚的。他每天早出晚歸。付同志住的是單間,每天回來,就要叫服務員拿鑰匙給他開門。那一陣,正好是王香萍值晚班,每天她就給付同志開門。付同志長得談不上帥氣,但有一副文雅的氣質,對人彬彬有禮的。付同志健談,每一次都和王香萍聊幾句。這樣,王香萍對他算熟悉了。

第四次回來,付同志大方地邀王香萍在他的房間坐會兒,坐會兒當中他就摟住了王香萍,王香萍對他有好感,沒有拒絕,付同志說要和她「好」;王香萍喜歡他,心裡歡喜;再之後,付同志就要了她。初次的失去讓她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什麼滋味的委屈,輕輕地啜泣起來,羞澀沒有了。她有了底氣地說:我是你的了,你帶我走!

付同志摟上她說:放心,辦完事,你就跟上我一起走,回西安,見我父母。

王香萍信了付同志。她想她就有親人了。因為在蘭州,她孤單一族,沒有一個親人。說起來,就要說到她的身世背景。她原籍在河南,父母是鄭州一個小戲班子的戲子,她生在戲班,長在戲班。她四歲那年,國民黨為了阻止日軍南下,炸開了花園口的黃河大堤,戲班被洪水「衝垮」,人亡人散。在這場洪災中,她失去了父親,母親帶上她,隨著漂流的災民人群,茫然地向西邊挪去。最後,她們母女一路要飯要到了蘭州。比起那些病死餓死在途中的人,她們是萬幸的。她母親常說,災難中活下來的人是能加壽的。但是,母親卻折壽了。兩年前,才到四十歲的母親患病去世了。母親沒有再嫁,就撇下了十七歲的王香萍。她母親臨終前,說:好在,你是要到嫁人的年齡了。有好人,就嫁給他,要會看好人哩!王香萍點著頭,哭著說:娘,你放心,我不小了,會看人呢。但是,她卻看走了眼。

付同志走後的第二天,王香萍接班的時候,換班的服務員告訴她,付同志上午已經退了房,走了。王香萍愣怔了,頭頂躥上了一股涼氣。平靜下來,她照著付同志登記的地址,給他寄去了封信。在等待付同志音信的時候,她被旅館開除了,理由就是有人看見過她深夜去了付同志的房間。她沒有狡辯,想真是禍不單行啊。此時她更在乎的是能夠等到付同志的回信。

她不在旅館做了,卻每天上午和下午來到旅館門口,等送信的。一個多星期過去,信是等到了,卻是退信,上面蓋的戳是「查無此人」。她絕望地想,她是沒法兒、沒臉活下去了。她退了租下的房子,決定一死了之。

聽了王香萍的事,卞金鎖心裡咯噔得厲害,感慨這女子不幸的時候,真情實意暗自替她憂愁,想:她以後可咋辦,咋嫁人哪!他怕王香萍看出他的想法,傷了她,就裝得對那發生的事平常一般,說:你是被騙的,誰也不保一生不會上壞人的當。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就不會遭遇了。

王香萍沒有說話,低著頭,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吧嗒」一顆眼淚落在了她的手上。

卞金鎖知道,得繞開對那事的話,不然她的心就老擱在那傷疤上。他笑著說:去我家吧,我娘喜歡女娃,又沒女娃,你去了,我娘一定會認你做女娃。

王香萍更低下了頭,低聲說:認我這個女娃,丟人哪!

卞金鎖說:你看你,把我娘想歪了。你是上當的,又不是自做的,我娘咋會低看你?我娘也是受過苦,明白世道的人,她明理明事,不會想歪你的。

王香萍還是低著頭,沒有表態。

卞金鎖說:走吧。說著走出一步,然後期待地等著她。

王香萍抬起頭,遲疑一下,緩緩地邁出了步子。

王香萍的到來,給卞家帶來了住的難題。卞德仁夫婦就地取材,從他們住的屋,將兩個摞在一起放衣被、衣物的木箱子抬到了孩子們住的屋,沿著那張睡著五個孩子的大床的床頭處,靠牆邊,他們齊齊地墊了一層磚頭,磚頭上再鋪一層報紙,然後將兩個木箱並列並緊放上,作為一張床了。卞德仁說:我瘦,就睡那兒。男人們的這間屋是擁擠不堪,寸步難行了;而侯翠翠和王香萍住的屋正好相反,走著、用著、睡著,都是鬆快的。卞德仁開玩笑說:這是卞家對婦女尊重。

王香萍住在卞家的起初,心理還總是被「騙」的陰影糾纏,不愛說話,不笑,略顯嫩氣的臉上透出一股沉沉的氣樣,整天像跟誰賭氣似的。就連四歲的卞金國不停地纏著跟她玩,她都提不起勁。侯翠翠自有一套。她從不開導王香萍,卻什麼事上都叫她摻和進來,做飯的時候什麼都要問問她,好像她自個兒啥也不會似的;從雞窩裡收的雞蛋,是大是小看得一清二楚的,卻小孩子似的叫王香萍說說那雞蛋大不大,小不小;裁衣服的時候,明明主意早拿了,還要叫王香萍幫著參考式樣,就等她定奪似的。總之,吃什麼,用什麼,穿什麼,幹什麼都要「請教」一下她。不知不覺,就把王香萍帶進「生活」了,她逐步活泛開了。有時,王香萍獨自幹活兒的時候,嘴裡還會哼唱豫劇,一副愉快心情的樣子。唱豫劇的天賦是她在戲班的父母生來給予的。過了半年,王香萍的心情完全回過來了,她就想去工作,替家裡掙錢。她已經把這兒當家了。卞德仁夫婦想,應該給她上了戶口,然後再去找工作,就能是正式工了。卞德仁說他和王香萍是表侄關係;王香萍父母雙亡,上下沒有姊妹弟兄,只他一個親人。王香萍的戶口就落進了卞家。他們真成了一家人。王香萍叫卞德仁夫婦為乾爸乾媽。再後,就進了毛紡廠的紡紗車間做學徒。

卞金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王香萍,卞德仁夫妻更沒有想過叫香萍變為自己的兒媳婦。但是,事情你不想,卻就來,一切就該這樣的。

王香萍長得算不上漂亮,眼睛雖是雙眼皮,卻不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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