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聖雷米

聖雷米,除16世紀曾經誕生過大預言家諾查丹瑪斯外,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地方。就在文森特到達聖雷米的前一年,後來獲190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詩人米斯特拉爾偕一群詩人朋友來此尋覓觀光古羅馬遺址。正當這群詩人陶醉於普羅旺斯久遠的過去和眼前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花時,一陣鐘聲把他們引向了聖保羅醫院,把不幸與難言的現實展現在他們眼前,與美麗的詩意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他們留下幽閉與恐怖的印象。

文森特就像一隻困獸被逼到了聖雷米。其實,這裡並不就比阿爾勒好。這是一家私人性質的專業醫院,裡面全是精神病人,生活水平也控制得很低。文森特在這裡只能好自為之了。所幸的是,在佩隆大夫幫助下,文森特克服了低沉的心理狀態,從幽閉中找到某種自我感覺,正如他在致小妹威廉明娜的信中所說:雖然這兒有些非常嚴重的病人,但我平時對精神病的害怕和恐懼反而大大減輕了。在這兒會不斷聽到動物園中野獸般的可怕尖叫、嚎叫和哭喊,儘管如此,人們仍然彼此十分相知,如果有誰發作,其他人就會趕來幫助。我在花園作畫時,他們都會圍上來觀看,但我向你保證,他們都審慎而有禮貌,不會打擾我——例如,他們比阿爾勒那些可敬的市民們要好。 書信591號。

其實,聖保羅醫院的情況並非文森特感覺的那麼好。只是,另一種與恐懼和軟弱性質相反、分量相同的東西始終揮之不去:"想畫畫的念頭頑強地在頭腦中重新出現,彷彿是不可推卸的職責。"

……可以不喜歡繪畫,不喜歡那些直接或間接關心繪畫的人,因為,繪畫是否還有什麼美麗之處或用處,實在值得懷疑。

但那又怎麼樣呢?——有些人即便瘋了或病了,仍然熱愛自然,這是畫家;此外還有些人,他們喜愛人的手創造出來的東西,他們甚至喜愛繪畫作品。書信591號。

人在反常中可能反不以反常為怪了。不管怎樣,在幽閉與恐怖的聖保羅醫院,文森特的心情漸漸平靜和淡然下來。在佩隆大夫的安排和鼓勵下,他開始走出醫院,進入周圍的鄉村和小山地帶。"不遠的地方有一些灰藍色的小山,山腳下是碧綠碧綠的麥田和松林。"還在到聖雷米之前,他就已經發現並描繪過一些令他格外心動的事物:與人神似的橄欖樹和沉鬱的絲柏。一枝一葉總關情。麥田、絲柏、橄欖樹、松林、灌叢……它們令人想起荷蘭故鄉。哦,故鄉的麥田、松林、石楠和樁柳……而泛黃的麥田邊上那沉鬱但扶搖而上的絲柏,更是將他從故鄉就開始的生命主題升華、燃燒起來……

還在剛到聖保羅醫院時,文森特就努力表現園子里正在開放的鮮花,尤其是鳶尾花。在他的畫面上,還可以看出高更式構圖的影響,這影響進一步被眼下特殊的現實處境異化為某種幽閉感。然而,鳶尾花在生長、在掙動、在伸展、在怒放,並最終衝破了平面化、裝飾性的構圖格局,展現出不可阻抑的生機和更為成熟的"文森特之愛"。

在幽閉中生長、掙動、伸展、怒放……《鳶尾花》這幅名畫,絕非偶然地象徵著初到聖雷米後大約兩個月之內的生活和工作狀況。這段時間,文森特在生活中顯得格外平靜(連弟媳約翰娜懷孕的消息都沒引起他什麼反應),只有兩次小小的反常:有一天上樓梯時突然轉身往醫護人員腹部踢了一下,第二天道歉說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身後有阿爾勒的警察"。另一天,他散步到聖雷米鎮上,看到許多陌生人後頓感不安,趕緊跑回醫院。

然而,正是在這段表面上平靜的時期,文森特的畫面呈現出文森特藝術中最為激動不安的跡象。一方面,他畢竟處於幽閉、恐怖和反常的生活環境中,而且恐懼著疾病的複發,此外還遭受著其他未知因素的干擾和侵襲(如藥物的副作用等);另一方面,藝術之壓倒一切分量始終逼迫著他的內心世界,而且,那麼多永恆或全新的主題(麥田、橄欖樹、山丘、絲柏、星空等)始終不斷地進入他的視野。

受苦而不抱怨,正視痛苦而不反感,在學習這種能力的過程中,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危險。然而或許,我們卻有希望瞥見一種朦朧的可能,那就是:在生活的另一面,我們將看出痛苦之存在的美好理由。眼前,這痛苦有時如此瀰漫,布滿整個地平線,以至釀成絕望的大洪水。然而對於這,對於痛苦本身,我們知道得很少。我們最好去看麥田,即便是畫中的麥田也行。 書信597號。

在幽閉中,在反常中,在他自己所謂的"生之恐怖"(對疾病複發的恐懼)中,新一輪充滿痛苦張力的藝術衝擊波正在形成和來臨,連文森特自己也若有所感,他告訴提奧,"在寄去的包裹中有許多很糟糕的作品,我希望你能毀掉它們,或者至少,留下那些應該留下的東西。" 書信593號。

山丘、麥田、絲柏、星空、橄欖樹等開始在他的畫面上交替出現。尤其是絲柏。哦,那永恆燃燒的金黃麥田的一旁,那郁綠的方尖碑一般燃燒著的絲柏。哦,在他永恆的麥田的一旁,文森特發現了他的永恆的絲柏。

……一片麥田或一叢絲柏值得仔細審視……

我畫了一幅麥田,非常金黃和明亮,或許是我所畫出的最明亮的畫。我腦子裡老想著絲柏,我想像畫向日葵一樣畫絲柏。令我奇怪的是,在我發現絲柏之前,它們始終沒有被人注意過。

它的線條和比例就像古埃及的方尖碑一樣美麗。它的綠色具有崇高的品格。在陽光燦爛的背景上,它是一團黑色的存在,不過,那是一種最有意義的黑色調,是我所能想像的最難描繪的東西。

然而,接下來你必須在藍色的背景上來看它們,最好是在藍色中 。[著重號為原有。] 書信596號。稍後不久文森特又寫道:"有絲柏的風景!哦,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當我畫向日葵的時候,我想,堪與我的向日葵相對照和相提並論的是什麼呢?……是絲柏。"參見書信625號。稍後,1890年1月,文森特畫作在布魯塞爾的"二十人社畫展"上取得重大成功,生平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油畫《紅色葡萄園》以400法郎售出,具有全歐影響的《法蘭西信使報》發表藝術評論家阿爾貝·奧里埃專論(藝術史上荷蘭境外第一篇文森特專論)《文森特-孤獨的藝術家》。文森特專門致信奧里埃,並隨信附贈一幅絲柏,表達感謝。參見書信626號、626a、629號。

哦,凡·高的絲柏,那永恆不息的火焰,將麥田的陽光和溫暖更執著、更超越、更深、也更痛苦地燃燒起來,升華起來,散發開來……聖雷米的大地和山丘在文森特筆下扭騰,宛如土地般最原始的生命,在悸動和掙扎的同時,也無聲地承受著那永恆的、在熾熱的陽光下開始金黃和燃燒起來的麥田。而在如此這般永恆麥田的一旁,宛如沉默、孤寂、堅毅的郁綠火焰,絲柏在藍色中燃燒,直入永恆的蒼穹,蒼穹里也是永恆掙動的雲團……凡·高的絲柏在燃燒,漸漸地蘇醒了蒼穹中永恆的星辰。像麥田一樣永恆的星辰挾裹著藍色的夜空席捲而來,洶湧而來,迴旋而來,就宛如文森特胸中的痛苦,"如此瀰漫,布滿整個地平線,以至釀成絕望的大洪水";布滿整個蒼穹,似乎就要席捲和淹沒一切(那該不是世紀末的大洪水吧?——連聖雷米扭動的山丘都隨著蒼穹的洪水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文森特的蒼穹在燃燒,宛如哲人所述的永恆火焰。星月的夜空在燃燒,在輝煌,在流動,在奔瀉,在旋轉——在流動和旋轉中奔瀉和輝煌,在流動、旋轉、奔瀉和輝煌中燃燒並且耳語,天地間充滿它們巨大而悄然、神秘又美麗的喧鬧——宛如世界和生命本身的流動,大地的洪水(那山體、岩石、樹木、田野、晚天……的洪水!)呼應著它們。

而在巨大的流動面前,教堂的尖頂是多麼脆弱而卑微。在巨大的流動面前,教堂的尖頂幾被淹沒,卻仍然站立,並且無論怎樣總也伸入了蒼穹中的流動。教堂的尖頂就是(並且標識出)一種守護——在教堂腳下,塵世的村鎮捲縮著自己的宅屋。宅屋們捲縮著,彷彿因為恐懼和渺小而擠作一團。然而從一些窗口,燈光亮著,表達著生存的渴望——那渴望儘管虛無而有罪、仍然感人至深。相反,教堂黑黝黝的門洞和窗口似乎顯示著更深的罪孽。但是,無論是否更深,教堂,尤其它的尖頂,仍然作為一種標識守護著塵世的生存,守護著它自己的生存。

而從這一切的一旁,從未知的、未名的處所,從另一種既屬於塵世但又完全獨立的絕對的冷靜和清醒,大地最為深沉而熾熱的火焰騰騰地燃燒起來,深深地融入了星月的夜空,那流動、旋轉、燃燒、喧嘩、輝煌著的星月的夜空,與它們融為一體,根系卻深深地、永恆地扎在大地……那是大地最為深沉而熾熱、神秘而黑暗的火焰——那是凡·高的絲柏! 《星月夜》,傑出的審美關聯和審美綜合,傑出的整體藝術。

在巴黎,提奧望著哥哥的近作,幾乎說不出話來。聖雷米的大地、鳶尾花、麥田、絲柏、星空、灌叢、橄欖樹……那些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渾然和成熟的筆觸令他震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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