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不屈的文森特

其實,幾乎任何一種被我們視為"反常"的行為,都可歸結為愛與理解的相應缺失。極而言之,當不幸的人們破天荒地做出自殘甚或自殺的行為,那多半是因為正常言路完全(或幾乎完全)的斷裂。不幸的人們茫然四顧,望不見愛與理解之語言的家園。在極度的孤獨中,在隨之而來的虛空感中,在壓倒一切的絕望、恐懼和顫慄中,不幸的人們有可能本能地像抓稻草一樣抓住自己的身體。破壞自己、毀滅自己成為他們與外界交往的唯一語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類"反常"行為是對我們"正常"人的呼籲甚或控訴。它們提醒我們自身愛與理解之語言的缺乏,並敦促我們做出痛定思痛的彌補,而這彌補不是別的,只能是那任何時候不可或缺的愛與理解之語言。 關於文森特自殘事件,西方藝術史家和心理分析學家作過大量探討,並提出十多種解釋(參見丁寧:《綿延之維-走向藝術史哲學》,三聯書店,1997年,第115-119頁)。這些解釋大多走入了歧途。但是,無論這些解釋表面看來是多麼離奇,都表現出試圖對文森特事件作出理解的可貴努力。正如生存論心理學家萊恩所說,在"正常"與"反常"之間並不存在不可溝通的屏障,即便在最令人絕望的案例,對話的可能隨時存在,而對話的條件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愛與理解的努力。參見萊恩:《分裂的自我-對健全與瘋狂的生存論研究》,林和生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

以最快速度從巴黎趕到阿爾勒的提奧懂得文森特此時此刻的語言。在醫院的病房裡,提奧輕輕捧起哥哥的頭,在枕頭上放好。他聽到文森特低低地說:"真像津德爾特!"家,那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渴望和迴響。我們一生孤獨和流浪,不就是為了尋找久已失落的家園?畫布,沉默的畫布是家,但那只是我們始終眺望和辛勞操持的結果。我們像農夫在麥田裡耕耘或收穫一樣在畫布上操勞,更用決眥的痛苦在畫布上眺望。望穿畫布,我們最終望見的是津德爾特,是故土和親人,是北布拉班特散布著麥田、石楠和松林的原野……那是多麼多麼久遠的一切,全部的時光,全部的聲音都溶失在無垠的回憶的雲空,只有津德爾特和北布拉班特,無聲地疊印著母親樂觀而堅強的容貌……哦耶路撒冷,哦耶路撒冷……

……我在病中重又見到津德爾特家中每一間屋子,重又見到每一條小路,園子里的每一樣植物,四周田野的景色,附近的鄰居,重又見到墓地,教堂,我們家房子後面的菜地——一切的一切,直到墓地中那棵高高的銀葉相思樹上的喜鵲巢。

這是因為,對於那些最初的日子,我至今比所有的弟妹有著更早、更深的記憶。除了母親和我,沒有人能記住所有那一切。關於這事我就說這些,那些在病中從我頭腦里經過的東西,最好別再一一提起。 書信573號。

從文森特康復後寫給提奧的這封信中,我們不僅讀到了文森特世界特有的語言,而且也讀到他在疾病中所遭受的不可言喻的痛苦。那真是大山般轟然的崩潰,衝擊波久久不散,在阿爾勒的上空迴響,並在文森特從今以後的生命中種下了致命的因素,投下長長的陰影。……"不,永遠永遠不!"……"這的確是我,但只是發了瘋的我!"……"我神志健全,我就是聖靈。"……直到最後一刻,文森特都在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然而在1888年聖誕前夕,他終於沒能再堅持下去,悲壯地倒在了阿爾勒陽光與麥田暫時隱匿的大地上。這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在冬天寒氣徹骨的日子裡,有人會說,太冷啦!即便跟著就是夏天,又有什麼用?惡遠勝於善……然而,在某個早晨,風向變了,雪開始融化……"是的,在南方的阿爾勒,哪怕在更冷的地方,雪不久就將開始融化。新的一年馬上就要到來。在新的一年裡,他的作品將與勞特累克、修拉、西涅克等人的作品一道參加又一屆獨立畫展,並收到象徵主義的"二十人社"的參展邀請。在祖國荷蘭將出現歷史之第一篇關於他的評論文章。更往後一年,90年代伊始,具有全歐影響的《法蘭西信使報》將出現對他予以高度肯定的文章。在緊接著開幕的"二十人社畫展"上,他的作品將與塞尚、畢沙羅、勞特累克、西涅克等人的作品一道參展,並出人意料地壓倒塞尚而成為評論的中心,而且,生平第一次賣掉了一幅油畫。尚在人們圍繞著他爭論不休之際,關於他的評論又出現在專業性、權威性的《現代藝術》雜誌上……

聖誕節那天,提奧找到當地一位新教牧師薩爾。熱心的牧師答應照料文森特。第二天,提奧剛剛離去,文森特的病情便有令人擔憂的變化。耳朵的事早已告一段落。原來文森特並未割下整個左耳,而只是斜著割下左耳下半部分。生理上的創傷已基本痊癒,但心理和精神的重創卻漫延開來。說來也是,文森特並不是那種亡命徒式的人物。文森特,他原本是多麼善良本分的鄉下人,同時又"敏感到了神經質的程度"。還用不著談及他對人間友愛的全身心投入,正如我們已經看到,即便對街頭的餓狗、地頭的毛蟲、或者大都市中拉出租馬車的馬,他都會充滿基督徒式的、"同體大悲"的愛心,另一方面他又對諸如癌症之類格外恐懼。眼下的情勢不僅涉及到藝術家烏托邦的破滅,而且涉及到自殘、病痛、鮮血……病情稍緩後,文森特畫出一幅《包紮著耳朵並吸煙斗的自畫像》,從這幅名作中,透過畫面上文森特表面的安祥和鎮靜,明顯能夠看出巨大的恐懼和緊張。至少就這幅畫而言可以說,文森特已經被恐懼所壓倒。

就在提奧離去的第二天,不幸的文森特對羅林老爹說了"天堂再見",並自作主張作了祈禱。再下一天,羅林夫人到醫院看望文森特,她剛剛離去,文森特便發作了劇烈的精神反常癥狀,以至被關進了精神病人的隔離室。為文森特診治的青年大夫雷伊診斷文森特為某種特殊的癲癇,主要病因系長期營養不良,飲用苦艾酒和濃咖啡,外加工作過度等因素。又過了幾天,前來探望的薩爾牧師、羅林老爹和雷伊大夫都認為隔離室對文森特病情不利,便安排羅林老爹陪同他回到黃房子。在那兒,滿屋子自己的作品讓他大大振作起來。

1月7日,文森特被允許離開醫院。同時,一份有關的報告也呈到阿爾勒市長手中。雖然離開了精神病院,但情勢依然不利。市長有權根據文森特的病情隨時作出決定實施重新隔離。文森特回到黃房子後立即恢複作畫,他請前來探望的雷伊大夫作模特,畫出他的名作《雷伊大夫肖像》。然而,雷伊大夫和他的父母(他們以兒子為驕傲)一致不看好這件"怪模怪樣"的作品,於是把它扔到閣樓上去了,後來又被用來堵雞棚的漏洞。若干年後人們重新找到這幅名作時,它已經遭受了某種損壞。

1月7日,文森特致信母親和小妹威廉明娜。自從到阿爾勒後,他給小妹去過十來封信,每次都沒忘記請她代向母親致意。但這次是較長時間以來他親自寫給母親的第一封信。他告訴母親和小妹自己生病的事情,並告訴她們自己已經完全康復。當人生的災難降臨,人會格外地思念母親和親人。"……尤其在這些日子裡,我更是無法抑制對你們的思念。"從1月7日到2月7日,文森特畫出《包紮著耳朵並吸煙斗的自畫像》、《雷伊大夫肖像》、《包紮著耳朵的自畫像》,並複製了好幾幅自己在去年12月畫的《羅林夫人肖像》。在這一系列作品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兩幅自畫像,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文森特對自己藝術家身分的聲明和捍衛。第一幅自畫像中是一位剛剛從可怕疾病中恢複過來的文森特,雖然有一種病後的蒼白和安祥,並在努力鎮靜自己,但眼神中仍然滿是慘不忍睹的恐懼和緊張,令人對他可歌可泣的鬥爭產生痛心之感。而從第二幅自畫像我們看到,文森特在生理和心理兩方面都恢複過來,臉上充溢著自信、堅毅、執著的表情,作為藝術家面對自己和世界挺直了腰板。

然而,誰也想不到,更多的打擊接二連三降落到文森特頭上。1月9日,文森特收到約翰娜·邦格來信,告之她與提奧訂婚之事。終其一生,約翰娜對文森特充滿敬意和愛戴,這第一封信正是一個正式的開端。文森特對約翰娜也頗有好感,作出了肯定的評價。然而眼下,對於文森特,至少從某個方面說,提奧與約翰娜訂婚之事卻談不上好消息。他內心希望提奧能早日成親,享受家庭的溫暖和幸福,也告慰年邁的母親。但是,一旦提奧成立家庭,他文森特的經濟來源還能一如既往得到保證嗎?

1月底,羅林老爹來告辭,他因公務需要被調往馬賽。對於初受心理重創的文森特,這無疑又是一個不良刺激。2月2日,文森特特意前往1號妓院向雷切爾致歉。接下來的幾天,清潔女工發現"黃房子"的主人舉止反常,他一臉神經兮兮的樣子,斷然聲稱有人放毒,到處都是放毒者,食物里也有毒,所以他拒絕進食。醫療過程中最令人擔憂的事情發生了。文森特的癥狀複發了。而一次複發往往意味著更多的複發。由此決定了文森特此後悲劇性的生命模式。2月7日,文森特再次被關進醫院隔離室。聞訊趕來的薩爾牧師看到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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