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盛開的果園

……靜靜地,靜靜地……透過窗框的玻璃……半透明的紗簾被輕輕地撩起,讓人看到對面一道靜謐的、淺淺的門廊,一位披肩巾的婦女正往裡走去……

這是文森特剛到阿爾勒隨即畫出的《透過窗戶所見豬肉店》的圖景,如果沒有這個題目,人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座小城圖書館的內景,或是別的類似場所。棕色的窗框把畫面分割成四塊,平穩而單純的黃、綠、紅、藍色塊和色道均衡地布滿畫面,優雅地透出溫暖的安祥和靜謐,也透出東方式的異國情調,有那麼一點點神秘。如果說讓人對日本若有所思,也並不過分。無論那是阿爾勒原有的氣質,還是摻入了文森特主觀的投射,它意味著某種令人欣悅的開始。

那是早春二月的氣息。這個季節的阿爾勒並不符合文森特原來的想像。勞特累克所言不確。阿爾勒並非終年四季全是太陽。還在火車上他就看見滿眼雪景……也許並非勞特累克所言不確:正好在文森特到達的那一年,不知什麼緣故,阿爾勒的冬天格外地寒冷。地中海北岸著名的老北風嗚嗚地颳得磣人……不過一切都沒有什麼,一切都好。離開浮華喧囂、吵吵嚷嚷的巴黎,一下子融入南方小城早春的雪野,在溫暖而欣悅的孤獨中,他宛如突然進入了寧靜溫馨的家。

他在阿爾勒最先選擇的安身之處,就在那爿在他畫布上美得讓人難於辨識的豬肉店對街。只是,他並未僅僅透過旅店中家一般溫暖寧靜的窗玻璃與阿爾勒打交道。他到各處商店尋找蒙蒂塞利的作品。也到雪野中去尋找藝術的感覺。文森特畫出兩幅雪景,傳達出他的阿爾勒家園一般的安祥和靜謐。

有一天,他外出作畫時發現杏花開了。他折下花枝帶回家中,插在玻璃缸里,畫出美麗的寫生。初放的杏花,令人想到日本和早春。巴黎的壓抑消失了,相反,所有城市與年光中的苦難、艱辛、嘗試和探索,都融匯、轉化為恣意的技法和油彩,讓回憶和希望開始像苞蕾一樣綻放,在悄無聲息中,為人類文化悄悄締結著美麗的碩果。渾然而博大的"文森特之愛"以人類藝術史上獨特而全新的形式在他的畫布上呈現。文森特的技法在春信的融匯中綻放,現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畫布上準確地表現唯他所有的感覺了:例如,他可以用黑藍的線條首先勾出輪廓,然後填上色彩;他也可以使用"文森特式點彩-拉彩法",或用果斷而動感的筆觸表達枝萼的生動走向,以及花瓣的可愛捲曲與恣意舒展。

隨著春風轉暖,南方的天空日漸湛藍起來,湛藍得讓人心痛。大地漸漸綠了,也是那種傷心的碧綠,然而掩藏不住無限美好的生機和渴望,幸福得都要滿溢了,就像碧綠草地邊緣那些紅藍白黃的野花。多麼湛藍的天空,在這天空下那些越冬的高大櫟樹也開始更新它們的葉叢了,並在新綠的草地上投下深色的影子。農人的黃色房舍和一條新挖的濠溝,則向這一切之中揉進現實生活泥土般的溫暖和氣息……即便往濠溝里,那新生的綠色也侵潤開來,在文森特的畫布上展現著生機。

3月,好消息從巴黎傳來,他有3幅作品在1888年的獨立沙龍參展。這是他的作品首次參加類似畫展,對於他無疑是一個重要的鼓舞。3月的一天,他從提奧來信知悉:毛沃去世了。他畫出一幅《粉紅桃花盛開的果園》,並在上面鄭重題籤:"紀念毛沃。文森特,提奧"。這是他以自己和提奧的共同名義對發矇老師的感激和緬懷,是對"藝術家之死"這一永恆主題的一次表達,也是他兄弟之愛的情不自禁的深厚流露,同時也是一次偉大的自我檢閱和自我總結。文森特知道他最終達到了什麼。在他的果園裡,人生、感覺和技法的桃花盛開得那麼樸素,卻又那麼叫人怦然心跳,宛如僅此一次的初戀之情,宛如從未綻放過的初戀之情。淡藍的天空中飄著白雲,黃灰色的木柵欄,地平線方向的朦朧……它們都被滿樹盛開的粉紅桃花掩映著;解凍不久的土地斑駁而溫暖,稍遠處,初綠的芳草侵潤進來,而樹榦則堅實地站立著,土地寬厚地鋪陳著,在承受生命之美的同時也表達著生命的力量……文森特在他的畫布上塗抹、揮灑或堆砌著筆法的情感:粗朴而恣意的輪廓,瀟洒塗抹的色彩,厚重堆砌的顏料,"文森特式"的點彩……或者說:日本,蒙蒂塞利,德拉克洛瓦……或者說:津德爾特、博里納日,紐恩南,巴黎……整個春天以及往後,他將不斷畫他的果園,每一幅果園都似曾相識,宛如是同一個文森特世界的不同表達。他在檢閱和總結自己以生命的冒險和探索為代價所達到的境界:那是身不由己的流放之後寧靜而熱烈的盛開,"……這兒每一棵樹都在盛開,我渴望能畫出普羅旺斯的果園,那些開紅花的桃樹和開淡粉紅花的杏樹的果園,讓它們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

在阿爾勒的春風和陽光中,文森特身心之內蟄伏已久的生命力就像果園一樣盛開,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在我身心之內蘊含著什麼東西,但那是什麼呢?"他內在的生命旋律與大自然的節奏相渾和,在阿爾勒的果園和麥田裡展開蓬勃的生機。偶爾有地中海北岸著名的老北風吹來,也不過是平添了幾分張力。每天清晨到傍晚,他拚命工作,到阿爾勒後僅僅3、4個月,便已經畫出近兩百幅作品,幾乎是他在巴黎兩年期間所有作品的總和:……感情有時異常強烈,讓人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工作……筆觸接連不斷湧來,與平時說話和寫信時的語言沒有什麼兩樣…… 書信504號。

在內在生命如此這般的自然流露中,文森特渾然不覺地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到凡·高原作前面去,看看即使在使用最強烈的效果時他畫得仍是多麼微妙,多麼深思熟慮,就會有全然意外的感覺。……凡·高使用一道一道的筆觸,不僅使色彩化整為零,而且傳達了他自己的激情。……在那種時刻,他作畫有如別人寫文章。正如一頁手稿一樣,紙上留下的筆跡表現出作者的某種態度,我們可以本能地感覺到一封信是在強烈的感情驅使之下寫成的——凡·高的筆觸也能告訴我們他的一些心理狀態。在他之前還沒有任何藝術家曾經那樣始終一貫、那樣卓有成效地使用這種手段。我們記得在較早的畫中,在廷托雷托、哈爾斯和馬奈的作品中,有大膽、粗放的筆法,但是在那些作品中,它是表現藝術家的絕妙的技藝、他的敏捷的知覺和他呈現出一個景象的魔力。在凡·高的作品中,它是幫助表現藝術家的振奮的心情。凡·高喜歡畫一些能給這個新手段充分天地的物體和場面,他畫的母題不僅能用畫筆塗色,而且能勾線,還能像一個作者強調詞語一樣把色彩塗厚。 貢布里希:《藝術發展史》,第305-307頁。

文森特的技法已經成熟,大師正在產生……在潛移默化中,一個動人心弦的過程也在悄悄展開。在這同一個春天裡,他開始反覆畫《阿爾勒的朗格洛瓦橋》。那是在荷蘭也能見到的那種弔橋。雖然他畫得清澄而果斷,有如金屬管樂器奏出的聲響,然而,如果不參照標題,我們多半會以為那就是他的荷蘭——那的確的荷蘭,那是家的旋律,是荷蘭的悄回、深沉、寧靜、哀傷的迴響。最濃郁的鄉情就如洗衣婦們在橋下河水中漾起的漣漪,就如與河水相映襯的、略顯憂鬱的藍天,就如河水往橋墩投上的幽藍陰影,就如正從橋上通過的黃色小馬車…… 事實上,朗格洛瓦橋這樣的弔橋是文森特童年時代最久遠、最深沉的記憶之一。參見本書第96頁引文及注①,並參見第5章第2節。 哦,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年光,父母親來而復去的黃色小馬車,溫暖、愛意、渴望、失落、悵然、憂鬱……這迴響他自己未必知道,因為其間橫亘的歲月太神秘、太辛酸、太漫長,因為他心中也許想著日本的版畫,一如他在盛開的果園面前也許想過的那樣。然而,隨著藝術技法的成熟、奔放、恣意和渾然,心靈深處的壓抑也在解除,悠久深沉的人生情懷有了充分表達的可能,因而竟意想不到地流露出來,令他自己也未能察覺。哦,南方淡淡的迴響中,那渾然不覺可又濃得化不開的北方故鄉之情……哦,北布拉班特的伊甸園,哦津德爾特,哦津德爾特…… 參見本書第1章,第2節。

他以大師的風度和技法,出神入化、隨心所欲地"誇張主要的東西,拋棄顯然模糊不清的東西。"

我在巴黎所學到的東西現在離開了我,我恢複了在我知道印象派之前我曾有過的理想。如果印象派畫家們不久就指摘我的創作方法的話,我將不會感到驚奇,因為我的創作方法與其說是被印象派,還不如說是被德拉克洛瓦的思想所滋養。因為,我不是想正確地重現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而是較隨意地使用色彩,以便有力地表現我自己。 轉引自《印象畫派史》,第325頁。

5月,他搬到拉馬丁宮邊上一所"黃房子"里去了,租下了右邊的4間屋子。正是在搬到"黃房子"後,他換了一個角度,從運河的對岸,畫出了著名的最後一幅《阿爾勒的朗格洛瓦橋》。他隨心所欲地運用不同的技法:日本,"文森特式點彩-拉彩",蒙蒂塞利,德拉克洛瓦……河水的流動,草葉的伸展,橋墩側面那塊具有重大象徵意義(無論就畫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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