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告別巴黎

1887年11月,當九死一生的高更從南美洲返回巴黎時,離去的願望也許就又一次在文森特心中升起了。那位"海盜"萬里迢迢帶回12幅色彩奪目的畫作,那是流浪和冒險對藝術的回贈。

即便沒有高更,大概也該再次離去、再次流浪了。跟著勞特累克,他在這夜巴黎的咖啡館和酒店之間東遊西盪,不知不覺已受到苦艾酒的傷害。在1915年被明令禁止之前,號稱"綠精靈"的苦艾酒一直都是十分流行的飲料,其主要成份之一為洋地黃,飲用後會產生舒服而持續的幻覺,因而引人上癮,但神經系統則可能遭受因人而異的進行性損害。與此同時,潛藏在他身上的梅毒大概也在悄悄發展。按照藝術史專家們的綜合意見,這兩者的潛行作用將是文森特日後精神崩潰的重要因素。

不過那都是後話。 在文森特的梅毒這一問題上,本書作者持有謹慎的看法。參見本章第1節。

就在那年冬天,文森特的身體狀況前所未有地糟糕。他的自畫像有時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有時孩子一樣孤弱而迷茫,有時呆若木雞,彷彿被施了障眼法,有時憔悴若大病初癒,有時又不堪痛苦,頑強不屈地想要尋找出路。巴黎,她在給他諸多感覺和收穫之際,也在暗中傷害著他、剝奪著他。不錯,巴黎給予他許多許多:德拉克洛瓦,蒙蒂塞利,印象派,"點彩法",日本,高更,貝爾納,湯基老爹……應一位朋友之邀,他的作品還與修拉和西涅克的作品一道參加了一次展出。

然而總的說來,印象派藝術家們的所作所為令他失望,他們拉幫結派,彼此攻擊,相互嘲笑,跟文森特從來所憧憬的和睦相處、共同探索的境界有天壤之別。這還不算什麼,那些自視為反社會人格的高雅畫家們(傲慢的高更反而除外),他們看不慣粗魯而不諳事理的文森特,深深傷害了文森特的自尊心,本來,他是那麼地尊重他們。修拉一直見不到(後來,在離開巴黎之前幾小時文森特才得到機會拜訪修拉的畫室)。跟塔波寧咖啡館女主人塞加托里·奧古斯汀娜也最終不歡而散,儘管善良忠厚的文森特對她還保留著寬懷之心:"我對她還有幾分感情,我希望他對我也還有幾分感情。"是呵,在如花似海、遊刃有餘的巴黎,有提奧在身邊作為依靠,住在提奧舒適的寓所里,如果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一團糟,那就不能怪別的什麼了,那就意味著再次流浪。

此時此刻,文森特比任何時候都更感受到:"藝術之愛意味著生活之愛的喪失。"只有提奧的愛不會輕易喪失。然而,連提奧也有些受不了了。有一陣子,提奧的承受力似乎到了極限,他寫信向小妹威廉明娜訴苦,談起關於文森特去留問題上的矛盾心情,也無意中道出了文森特"分裂的自我",透過宛轉的兄弟親情,讀來令人若有些心酸: 家裡的生活幾乎叫我難以承受了。沒有人想來拜訪或看望我了,因為那總是吵吵鬧鬧地結束。此外他[文森特]太不整潔,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

從內心講,我希望他離開,自己跟自己住,他有時也提到這事兒。可要是讓我來告訴他,那就正好給他繼續住下去的理由,會讓他覺得我待他不好。我只求他一件事,別傷害我;然而,只要他留下不走,他就會繼續傷害我,因為我無法承受他。他好像是兩個人:一個是那麼有教養、溫和、美好,可另一個卻那麼自我中心,那麼無情。這兩個人輪番出現,你一會兒聽其中一個在說,一會兒又聽另一個在說,而這兩個人之間又總是在爭吵。說來也可憐,他是他自己的敵人,是他自己而非別人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塌糊塗。 轉引自DavidSweetman,Van Gogh: His Life and His Art, p/237.

"藝術之愛意味著生活之愛的喪失。"那是什麼樣一種藝術之愛呢?對於我們的文森特,它與生活之愛和上帝之愛又有多少區別呢?哦,巴黎,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巴黎,這也是米勒祖國的首都,是星漢燦爛的藝術家雲集之地,是眼下西方藝術的中心,她就像當年倫勃朗的阿姆斯特丹或米勒的巴比松,而文森特來這裡,某種程度上也包含朝聖的意味。至少,近兩年的巴黎生活,那是藝術麥田中一番巨大的輪作。該收割的收割了,該種下的種下了。他的勞動和創造已經引起敏感人士的注意。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內心有了日漸厚重堅實的底蘊,談吐中和畫面上也越來越有了某種大師般的風度。藝術的朝聖雖然了無終結但總有無限的風光。12年前,他正是從這繁華巴黎開始"仿效基督"。緊接著,他傳教英倫,在自己生平第一次佈道中談到"朝聖者之路",那是"永遠悲傷而又永遠歡樂"之路,它需要我們用"生命般漫長的一天"去行走。那位隨身帶著行頭的朝聖者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已經非常疲倦了,就在這時他從天使(抑或是繆斯?)那裡得到了啟迪和鼓舞。

於是朝聖者悲傷而又始終歡樂地繼續上路了——悲傷是因為,他要到的地方是那麼遠,路又是那麼長。歡樂和希望則在於,在他眼裡,那天國之城在落日的光芒中燦爛輝煌…… 文森特又要告別了。說來也是,他早就嚮往南方了。還在夏天,當他聽說提奧有可能跟好友邦格的妹妹約翰娜結婚時(那就意味著在提奧公寓里住不下去了),他就曾像孩子一樣假以暗示的威脅("與其自殺,不如高高興興地活著吧"),並談到過要去南方的念頭:"我將要離開巴黎,赴南方某地,躲開這麼多畫家們厭煩我的目光。"大約與此同時,他在寫給小妹威廉明娜的信中說:我想儘快到南方呆一陣子,那兒甚至有更多的色彩,更多的陽光。書信W1號。

南方的嚮往之城正是他藝術的天國。哦,南方的陽光和色彩,……德拉克洛瓦和日本……"為什麼最偉大的色彩畫家——尤金·德拉克洛瓦——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南方?……"顯然,那是因為南方有最美麗的色彩!普羅旺斯的馬賽一帶,那兒是蒙蒂塞利的故鄉。勞特累克也曾描述過他在普羅旺斯度過的童年,據他說,那兒一年四季陽光燦爛。曾為他畫出那幅傑出肖像的拉塞爾,則對馬賽附近卡馬爾格平原上的阿爾勒頗為稱道。在那裡還有可能找到塞尚畫中的某種感覺。看來有必要先赴阿爾勒呆一段時間,然後再前往蒙蒂塞利的故鄉。另一方面,南方的生活水平也許會比巴黎低得多,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還有可能在南方建立自己的畫室,並邀請志同道合的藝術家朋友一道探索。

臨別前夜,他叫來貝爾納,幫他一道把他最近的自畫像掛上牆,好讓提奧在他走後仍然感覺到他的存在。不好具體揣測提奧回家後人走屋空的感覺。然而,當提奧看到四壁牆上自畫像中那一個個令人傷感的文森特,他心裡必然是多麼地失落和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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