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高 更

蒙蒂塞利,日本,印象主義和後印象主義……然而,還有一位極重要的人物,我們不得不單獨談及,他就是後來與文森特一樣成為"後印象主義"三位先驅之一的高更(另一位是塞尚)。對於有關文森特的討論,高更是無法迴避的話題,這不僅因為他們同為後印象主義的締創人物,更因為他作為一位與文森特不同的另一種"野蠻人" 這一用法參見高更:《諾阿·諾阿》,郭安定譯,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 ,將在日後的阿爾勒時期對文森特的生命和藝術歷程產生難以言喻的重大影響。

德加曾將高更稱為既是海盜又代表藝術精神的人物,這與高更自己的說法不謀而合。高更稱:"我對未知世界存有一種強烈的渴望,這促使我做出各種各樣的蠢事。"高更1848年生於巴黎,1歲時便隨全家去了秘魯,在到達的當年,父親便不幸去世。直到1855年年初,母親才帶著孩子們返回法國。1865年,高更由於超齡未能參加入學考試,遂應聘成為"盧濟塔諾"號三桅船領港學徒,並於當年隨船前往里約熱內盧,從此開始了他的"海盜"生涯。此後近7年之間,他一直陷身於熱帶航海或旅遊的冒險事業,也曾在海軍中服役,並參加了普法戰爭。1872年,高更從海軍退役後,在收入頗豐的證券交易所謀得職業,並結婚生子,在一般人看來前程無可限量。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大概從航海冒險生涯開始,高更便暗中迷上了繪畫。一俟婚後生活安定下來,25歲的他便投入了自發而熱情的素描和油畫創作,在不到3年時間內取得了巨大進步。1876年,高更以一幅風景畫首次參加了法國法龍畫展。也是自這一年,他開始購買和收藏印象派繪畫,並以15萬法郎的巨資(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買下馬奈、塞尚、畢沙羅、雷諾阿、莫奈、西斯萊、基約緬、瓊康、杜米埃等人的一批作品。緊接著,他與畢沙羅結識,共同作畫,並接受畢沙羅邀請,參加了1880年的第5屆印象派聯合畫展,以一幅《裸體習作》深得好評。此後更是努力作畫,參加各次畫展,一心想成為獨具風格的畫家。對藝術的瘋狂熱愛,以及對形勢的錯誤估計,使高更作出一個大膽的抉擇。1884年,已經35歲的高更決心成為職業畫家,遂辭去證券交易所的工作,以全部身心投入藝術海洋上的冒險事業。結果,他未能像最初設想的那樣在法國沙龍獲得成功。全家人很快陷入了經濟困境,幾經周折後,無法改變處境的高更不得不黯然離開家庭,為藝術而出走。

大約在1886年年中,正當33歲的文森特在巴黎提奧寓所中陶醉於蒙蒂塞利的花卉之際,38歲的高更卻離開巴黎,帶著好不容易籌得的旅費,前往遠離巴黎的布列塔尼,在荒僻的小漁村阿旺橋住下來,開始了進一步的冒險。不知是否一種幸運,他在那裡認識了貝爾納。後來,正是從比他小20歲的貝爾納那裡,高更受到重大啟發,開始了"綜合主義"的探索。這年11月,高更在返回巴黎時與文森特相識,雙方都為對方的個性和創作所吸引,成為朋友。1887年11月,高更在巴黎再次與文森特會面,兩人都發現了對方在藝術上的巨大發展。原來,那年4月,一身貧窮、前景黯淡、且充滿藝術憧憬的高更應聘為巴拿馬運河修建工人,重蹈青年時代的冒險之路,與他的門生、畫家拉瓦爾一道萬里迢迢前往南美。在那裡,他們經歷了意想不到的可怕遭遇,但也在馬提尼克島的原始生活和風光中找到了藝術的突破。最後,高更撇下拉瓦爾,拖著染患貧血、瘧疾、肝炎和痢疾的病體,冒充水手搭船於當年11月回到巴黎,其時身邊所余之物,幾乎就只有12幅色彩奪目的美麗畫作,在這些作品中,高更的藝術風格已基本形成。

1888年2月,文森特與高更同時離開巴黎。前者赴南方阿爾勒,後者再次前往自己的繪畫基地布列塔尼。在布列塔尼的阿旺橋村,高更自己探險的結果與貝爾納沿日本版畫藝術路線所取得的進展相結合,進一步將他引向"綜合主義"的深入探索。該年10月,高更應文森特之邀從布列塔尼赴阿爾勒共同探索,在那裡與文森特發生了他自己所謂"太陽與聖經的碰撞",兩個月後,一場慘劇發生,文森特在高更宣布離去時精神崩潰,用剃刀割掉自己半截左耳,據高更稱,此系文森特試圖用剃刀攻擊他未果,轉而自殘。高更於聖誕前夜撇下文森特,離開阿爾勒回到巴黎。

此後他一直往返於巴黎和布列塔尼阿旺橋村。此時,他已是聲名初具的人物了,阿旺橋村畫派已經形成,他是當然的畫派首領。"綜合主義"的探索繼續深入,他的作品也成為人們收藏的對象。甚至阿旺橋村都因為這一切而成為"蒙馬特爾(巴黎的藝術家聚集地)第二"。在長達6年的非人奮鬥之後,他終於成功。在此前後,文森特在間歇性精神崩潰長達一年半之久的折磨下最終自殺身亡。

正如文森特所說:"高更是追求成功的人。"然而,高更又不是世俗成功所能滿足的那種人。他不僅是海盜,也屬於某種純粹的藝術家類型。不僅如此,他還是世俗生活和歐洲文明的極端叛逆分子。即便布列塔尼阿旺橋村這樣的荒僻之地,也越來越不能平衡他對歐洲文明的反感,不能滿足他嚮往原始生活以及相應藝術的"野蠻人情結"。1891年4月,43歲的高更孤身一人乘船離開法國,前往夏威夷群島東南方向一千多公里的法國領地塔希提島,在那一帶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和藝術探索,畫出輝煌巨作,其間一度返回歐洲,最終染患梅毒、心臟病、嚴重濕疹等疾,以至絕望,並試圖服砒霜自殺,幾經浮沉,最後於1903年客死海島。其時,文森特已因自殺而辭別人世13年有加了。

簡短回顧高更一生,讓人感到,他與文森特一樣,也是一位個性極端奇特而又極端強烈的人物。如果說文森特是農夫,是鄉下人,是苦行僧,是聖徒,無論對生活、宗教還是藝術都虔誠得近乎瘋狂,那麼,高更則是文明的叛逆,是島民,是"野蠻人",是亡命而又清醒但本質上也十足瘋狂的海盜。在這樣兩個人之間發生高更所謂"太陽與聖經的碰撞",並不完全出人意料。在他們之間作一簡短的比較,也許能讓我們有更清醒的認識,並可能得出若干重要的啟示。這兩個人年歲相仿(文森特小5歲),人生經歷相似。兩人都見識過人生的苦難景象,經歷過可怕的折磨。他們都具有承受極端苦行的能力。正如高更對自己的描述:"我了解極端悲慘的滋味,因為我嘗過飢餓、口渴,還有相繼不斷的痛苦。說它們什麼都不是,它們就什麼都不是;它們是很容易習慣的,一會兒你就又恢複意志,又會笑了。"他們都是現代文明激進的反叛者,都試圖擺脫現代文明所決定的生活方式,過一種儘可能貼近土地的生活。在藝術上他們起步都晚(嚴格說來,高更於1873年25歲時起,文森特於1880年27歲時起),但都"笨鳥先飛",瘋狂作畫,為藝術幾乎犧牲了一切。對於他們來說,繪畫就是生命。

最後,他們都成為現代藝術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都成為"後印象主義"三位大師之一(另一位是塞尚)……總而言之,在文森特和高更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而這相似之處的本質,用一種高度概括的象徵性語言說,乃是瘋狂。其實,文森特與高更都深知這一點。當兩人在阿爾勒發生"太陽與聖經的碰撞"之後,文森特寫信告訴高更:"你確實需要找一位專家治一下你的瘋病。我們不都瘋了嗎?"高更自然心領神會,認為那是"由衷的忠告",並認為自己按道理應該加以接受。

然而,文森特與高更,他們之間不僅存在著重大的相似之處,更存在著重大的差異,而這差異之處與相似之處相比,似乎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關於這一點,高更所謂"太陽與聖經的碰撞",顯然體現出深刻的穿透力。正像文森特用"瘋狂"概括了兩人之間相似之處的本質,高更用"太陽和聖經"的隱喻概括了他們之間差異的本質。

其實,即便在兩人的瘋狂中,也存在著本質的區別。如果文森特是"樸素的瘋狂",高更則是"文明的瘋狂",與兩人其他方面的異同恰成微妙對稱。

的確,文森特與高更都熱愛本色的太陽和土地。然而,文森特所熱愛的,本質上還是文明的太陽——更準確地說是西方文明的太陽,是保證西方文明之素樸存在所需要的太陽。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文森特熱愛人性,熱愛麥田。至少從主觀上說,他並未反叛西方文明,他只是從人性和麥田之溫暖的需要出發,對西方近現代大工業文明表示了樸素的否定,這否定與他的心靈一樣飽含著溫柔的感情。高更的否定就不那麼樸素和溫柔了。他需要另一種太陽。他所反叛的,不僅是西方現代大工業文明,而且是整個西方文明。無論就生活還是藝術創作而言,他都是西方文明的徹底叛逆者。在塔希提海島一帶,他接連與年僅13、14歲的土著少女結婚或同居,或者:"每天夜裡都有一群瘋狂的女孩聚到我床上;昨天夜裡我同她們其中三個人奮戰……"或者公開挑釁地宣稱自己的住所是"性樂趣之家",並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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