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安特衛普的序曲:

日本的發現和"肉體季節的收穫"

按照他為自己所制定的行程表,文森特首先來到比利時的重要港口城市安特衛普。安特衛普雖屬比利時,但卻是講荷蘭語的佛蘭芒人文化中心。它憑河臨海,地處沖積平原,地理形勢極為有利,因而早在15世紀便成為西歐最大的商業中心。也正是從15世紀起,它成為北方藝術-佛蘭德斯藝術重鎮,產生了魯本斯這樣非凡的大師。文森特極為景仰的肖像大師哈爾斯也出生在這裡。

安特衛普是魯本斯的城市。在這兒,就像在那位超級大師的不朽畫作中一樣,充滿了飽滿而生氣勃勃的肉體。來自世界各地的壯健水手們與來自魯本斯時代的風尚一道,使安特衛普成為一座盛讚肉體之美麗和歡樂的城市。

文森特抵達安特衛普後不久,即從雜誌上讀到左拉最新小說《勞動》的連載,並被小說中關於印象畫派的描寫所吸引,更增加了想要了解這一畫派的願望。他把希望寄予安特衛普美術學院(雖然後來註定會失望)。然而,該學院的新學年要到1886年1月才開始,他只好等待。

從另一方面說,等待開學剛好為文森特提供了一個月左右的空檔。如果說紐恩南是文森特肉體上的貞潔時期(至少我們從他致提奧的書信中看不出這方面的事情),那麼安特衛普便是相對的開放時期。嚴格說來,文森特此前全部的生活都可以算作通常意義的貞潔生活。雖然在向表姐克依求婚失敗後他全方位走向了女人,但卻對女人懷著愛與家庭的觀念——在他與西恩的同居生活中,我們已經充分地了解了這一點。與此相比,安特衛普時期有著本質的不同。總之,文森特的肉體在長時間的壓抑和休眠之後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至少,從他到安特衛普不久(1885年12月)所畫的女人肖像中能夠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肉體的存在。在《扎紅絲帶的女人》一畫中,這種感覺尤為明顯。從這些肖像中似乎還能看到,與肉體的復甦相應,文森特已經認識到了自己過去作品的沉重和陰鬱。

魯本斯和生活都對他產生著影響。十分純粹和乾淨的紅色出現在他的女人肖像中,並為畫面造成全新的動感。輪廓線也不再局限於過去的黑色了。文森特出入於安特衛普那些廉價的娛樂場所尋找感覺,尤其在舞廳中,他奮力運筆,試圖用迅疾的筆觸把那些旋舞不停的女人固定在畫布上。在這樣的過程中,有一天他突然作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表面看來是遲到了的發現。就時間上講,早在他初到高比爾公司任職時,這一發現就有可能作出了(印象派畫家們發現得還要早),推遲到現在,自然是因為事物發展自身的邏輯。

文森特"時至而生"地獨立發現了被稱為"浮世繪"的日本版畫藝術。浮世繪是日本一種以民間日常生活情景和鄉村自然風光為主題的藝術形式,初步產生於16-17世紀之交,中途曾受到西方版畫技法的啟發,在18、19世紀北齋、廣重、歌NFDA1等日本優秀藝術家手中達到極致。浮世繪作品通過先進的印刷技術大量印製出來,常常作為某些商品的包裝紙或防碎填料,隨著19世紀的東西交流傳到歐洲,在巴黎、倫敦、安特衛普等歐洲重要城市中各類大眾性娛樂場所、飯館酒店隨時可以買到,遂被印象派藝術家們所發現。

我們已經談到過,在有代表性的浮世繪作品中,優秀的日本藝術家們打破了傳統的歐洲視覺模式,常常採用出人意料的角度和方法處理視覺的世界。例如,北齋會把富士山畫成偶然從水車後面看到的樣子,歌NFDA1則毫不猶豫地讓人物被畫中帘子之類或畫幅的邊緣切斷。來自"日出之國"的這一全新審美傾向,對於正在發動視覺革命的印象派畫家無異於一道福音。 參見本書第4章,第1節。

除大膽而卓越的視角和方法外,浮世繪藝術還有其他不少令印象派畫家們刮目相看之處,如對日常生活和自然風光的表現、人物的特殊姿勢、樸素簡練的線條、令人難忘的色彩等等。文森特在安特衛普所發現和被打動的,正是浮世繪作品中令人難忘的色彩,它們和獨特的視角和方法一樣,都是浮世繪藝術的重要特徵。在北齋和廣重等優秀浮世繪畫家的作品中,常常充滿了令人難忘的純色,給文森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從日本版畫中發現鮮明的色彩後,文森特作畫時在顏料問題上變得更瀟洒了,他本來就是一位不吝惜油彩的畫家,現在更是揮灑不拘,以至一時間產生了經費方面的困難,不得不向提奧求救。此外,從安特衛普起,收藏日本版畫便成為文森特始終堅持的一項重要活動,到接下來的巴黎時期則收穫甚豐。他收藏有北齋、廣重等人的名作,也臨摹過日本藝術家們的作品,包括廣重的《盛開的梅園》和《雨中之橋》,參見David Sweetman,Van Gogh: His Life and His Art, 圖版第15頁。又見Ingo FWalther andRainer Metzger, Vi van Gogh: The plete Paintings. p284, 以及p282,285, 293, 296, 等處。其中明亮絢麗的紅、黃、藍色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也使人聯想到他自己創作中調色板上越來越明亮的變化。正如我們剛才已經看到,眼下在安特衛普,某種變化已經發生了。兩年後在巴黎,以及更往後在阿爾勒,他畫出了《盛開的桃樹》、《杏花盛開的果園》、《盛開的梅園》、《盛開的杏花》等系列作品,反覆畫了《有婦女洗衣的朗格洛瓦橋》、《朗格洛瓦橋》等作品,其中明顯表現出剛才提及的影響。《湯基肖像》、《奧古斯汀娜肖像》、《拉克羅的收穫》、《文森特在阿爾勒的卧室》、《向日葵》以及有關麥田(尤其是"麥田中的收割者")的系列作品也是如此。事實上,文森特後來之所以進一步離開巴黎而前往法國南方小鎮阿爾勒,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尋找來自"太陽故鄉(日本)"的鮮亮色彩。在阿爾勒的不少畫作中,陽光似乎直接從他的畫布中漫溢出來。

當然,"一切皆因時至而生。"眼下,文森特還得去安特衛普美術學院接受一生最後一次正規訓練。他在那裡呆的時間並不長,總共只有3個月,然而卻給那兒的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位同學的回憶生動地保存了這段珍貴的往事,讓我們在一個多世紀之後似乎重新目睹了那些令人感慨不已的事件和場景;這段回憶也是對文森特難能可貴的一次階段性"寫生"和總結: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外貌粗魯、神經質和不知疲倦的人,像一顆炸彈落在安特衛普美術院內,把院長、素描教師和學生掀了個頭著地腳朝天……

一天早晨,凡·高走進油畫班(安特衛普美術院院長卡雷爾·弗拉特執教);他身穿佛蘭德家畜商的那種藍色罩衫,頭戴皮帽。他的調色板與眾不同,那是從裝食糖或酵母的木箱上拆下來的一塊板。……凡·高開始拚命地畫,發瘋地畫,速度快得使同學們目瞪口呆。他的顏色塗得很厚,簡直從畫布上滴落到地板上。

弗拉特看到這幅作業及其不同尋常的創造者時,有點發楞地用佛蘭芒語問道:"你是誰?"凡·高平靜地回答:"我叫文森特,荷蘭人。"後來,這位院長輕蔑地說,一面又指著畫:"我不會改這些癩皮狗的,我的孩子,快到素描班去吧。"凡·高臉漲得通紅,強壓著怒火,逃到好好先生西貝爾的班裡;……文森特在班裡呆了幾個星期,畫得很來勁,以顯而易見的痛苦堅持基本功訓練,飛快地畫著,不改一筆,把完成的作業撕碎或扔掉。他速寫在教室里看到的一切——同學、他們的服飾、傢具,但就是忘記了教授指定要畫的石膏像。此時,凡·高作畫速度之快已經使人吃驚,他把同一張素描或油畫反來複去畫上十數遍……一天,安特衛普美術院素描班的學生碰巧被指定畫米洛的維納斯像。凡·高被雕像的一個主要特點所打動,特彆強調她的豐臀,維納斯就這樣地變了形,就像他臨摹米勒的《播種者》、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馬利亞人》和其他圖畫一樣。美麗的希臘女神變成了健壯的佛蘭德婦女。老實的西貝爾看到後,便用粉筆在凡·高的畫上橫七豎八地改得一塌糊塗,並提醒他關於構思的不容改變的原則。這位荷蘭年輕人……大光其火,對著被他嚇壞了的教授叫嚷:"你顯然不知道女人是什麼模樣,該死!女人就該有屁股、屁股肉和養孩子的骨盆!……"這是凡·高在安特衛普美術院所學的……最後一堂課……對那些理解他、直覺地感到他的天才在冒頭的人們,他是無話不談的,熱情洋溢的、和藹友好的。對這些人,他常常講起博里納日的粗陋和善良的礦工,他曾滿腔熱情地對礦工們傳道,照料他們,幫助他們。在1886年悲劇性的罷工中,他甚至希望……回到那"黑色王國"里去。 維克托·哈格曼:《文森特在安特衛普》,載《凡·高論》。

文森特最終並沒有回博里納日。本來,回到那裡去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那裡有他血肉模糊的存在,而且,眼下他不是又一次面臨困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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