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父親之死

然而,就在這時,悲劇發生了。

1885年3月26日,即文森特生日之前4天,老父親在眨眼間突然中風身亡。在外作畫的文森特趕回家中時,只來得及看到父親的遺體。

很難猜想那一刻文森特內心的感受。只有一點可以十分確定,他首先想到母親所受的打擊。大概,在悲痛和難過等感情之外,不可能完全沒有歉疚和罪過感。

奇怪的是,在父親去世後,文森特在隨即寫給提奧的信中,居然對此事不加談論。那或許是完全的無動於衷,或許是被太深的悲痛所壓倒,但更有可能陷入了一種複雜的潛意識狀態之中。由於他與父親關係長期的失調與不和,家人都程度不同地持有含蓄的指責態度。除開平時種種"奇裝異服"和其他有損父親牧師形象的怪癖行徑,他還在信念問題上與父親有著相當尖銳的對立。還在2月份,紐恩南當局決定撤毀那座年久失修的公墓鐘樓,並變賣其中的教會財產。文森特面對開始撤除的鐘樓所發表的評論令父親齒冷:"這些被遺棄的東西告訴我宗教信仰是如何在衰退——無論它們原來修建得多麼牢固。"這完全是尼采式的"上帝已死"的宣告了,而且比尼採的宣告還來得早。父親認為,是左拉這一類無神論和"異教徒"作家影響了他的大兒子,尤其是左拉,在同情社會下層和先鋒文化人之外,其自然主義作品常常被人目為淫書,左拉自己則很大程度上也被視為激進分子和社會叛逆者。圍繞著左拉等人,父子之間經常發生爭論。

其實,平心而論,文森特內心深處並沒有放棄過他的宗教情懷,像他這麼一個人,也許叫他放棄他也放棄不了,或者再說得更極端些,他沒有這樣一种放棄的能力!他只是對宗教的世俗組織形式及其種種相應關係和現象持有異議罷了。相應地,他也被宗教的世俗組織形式及其種種相關關係所放逐,所流放,所放棄,從而處於流浪和流亡的中途,永遠地悲傷,但又永遠地歡樂著。他不是無神論者或者"異教徒"。他的"文森特之愛"本來就是某種斯賓諾莎式的博大情感,只不過,他的宗教之愛現在也進一步轉化為斯賓諾莎式的情感而已。他的愛一點也沒有變質和衰退。一位學生就此提供了生動的回憶: 他一看到美麗的夜空,就真可謂欣喜若狂。一天傍晚,我們一起從紐恩南走向艾恩德霍芬,他突然在絢麗的落日前停步下來。他用兩隻手搭成一個方框,眯起眼睛,嚷著:"真他媽的,那傢伙,上帝,或者你愛叫什麼就什麼吧,怎麼造出來的?我們應該學學他的本事!"…… 《凡·高論》,第11頁。

有人說,對頭上深邃蒼穹和胸中道德律令的敬畏與珍愛,是基督徒的本質標誌。要是那樣,文森特始終是一位忠誠的基督徒。對於自己與父親的衝突,文森特並非不清楚,然而,他對父親健康的衰退卻沒有足夠的認識。現在,面對父親的遺體和親人們含蓄的責難態度,他不可能毫不在意。然而,不管他在世俗的層面上承受著什麼分量,他內心深處的情況可能是相當地複雜。在他的潛意識中,多半正在進行著劇烈的衝突和深入的思考。父親的書房裡,四壁的書籍依舊,范·德·馬丁那幅《穿過麥田的葬禮隊伍》依舊,可那把椅子空空如也了!"缺席"了!不僅如此,父親的煙斗和煙草袋也閑擱一旁,無人過問了!就從這兒,產生了文森特對自己與父親衝突的總清算,也生平第一次深深涉及了死亡這一永恆的主題,其結果將伴著他今後的生命一路延伸下去。在父親葬禮過程中,文森特帶提奧參觀了他的近作,提奧對他所取得的成績十分滿意,尤其對尚在完善過程中的《吃土豆的人》高度肯定。父親後事處理完畢,包括提奧在內的所有親友都離去後,文森特卻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工作了。

我仍然受到所發生的事件的強烈影響。我們的確不會輕易地忘掉那些日子。可是總的印象不是恐怖的,而是嚴肅的。人的生命是不長的,問題在於使生命發揮作用。 參見《凡·高自傳》,第380頁。 他強迫自己坐下來畫靜物寫生,用這種方法鎮定自己。在他的畫中,父親的煙斗和煙草袋旁邊擺著一瓶花,畫面上用英、法、荷3種語言分別寫了3個詞:"真誠","教皇的便士"和"猶大的便士"。他把這幅靜物寄給提奧,"如果你願意要這幅畫,儘管拿走。"緊接著,在4月里他又把另一幅靜物寄給了提奧:黑暗的背景上,一隻熄滅了的蠟燭(不知那是夜晚還是黎明)旁,放著一本巨大的、翻開的《聖經》,《聖經》前面則是一本合上的書,那是左拉的小說《生活的歡樂》,它們形成了驚人的對比。《聖經》放在較遠處相對的昏暗中,巨大而沉黯,年深月久卻幾乎沒有破損,巨大但是字跡模糊,完全無法辨認,就像一份重要然而缺乏生氣的古老經典,只有一個角進入了較為明亮的光線。相反,它旁邊那本小書卻整個沐浴在不知來自另一支燭光還是晨曦的光亮中,顯得新鮮、明亮、金黃(這是文森特後來最熱愛的色彩!),它雖然已經被閱讀得有些破損和卷角了,但封面上"埃米爾·左拉"和"生活的歡樂"等字樣歷歷在目。那是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也是他最喜愛的書之一。

自從他回到紐恩南家中後,父親曾就左拉的小說與他發生過多次爭吵。現在,小說與《聖經》挨在一道,然而,那隻蠟燭熄滅了的樣子則令人想到了人的"缺席",以及"缺席"後的思考。煙斗,煙袋,書,蠟燭——所有這些東西,再加上空椅子,在離現在4年之後將又一次出現在文森特的畫中。那是在法國南方小城阿爾勒,聖誕前夕,文森特與另一位藝術家高更之間正在發生著可怕的衝突。聖誕節正在來臨,人心之內美人與野獸、天使與魔鬼的鬥爭十分激烈,人與人之間不同個性與不同藝術的較量正當關鍵,血淋淋的慘劇就要發生,文森特自己很快就將生平第一次陷於瘋狂並瀕臨死亡的邊緣。就是在那當兒,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得到了什麼神秘的啟示,鬼使神差地畫出了高更和他自己的兩把空椅子,上面分別放著高更的書和蠟燭,以及他自己的煙斗和煙袋! 參見本書第11章,第3節。

空椅子,凡·高的空椅子!父親的空椅子!還在童年時代,空椅子就作為某種具有特殊含義的象徵進入了文森特的心靈,並且與書、教堂、死亡和畫聯繫在一起。在父親書房裡,在父親外出後留下的空椅子上,文森特不僅能夠自由自在地讀到父親的書,而且也常常思量著范·德·馬丁的那幅畫《穿過麥田的葬禮隊伍》。及至成年,在一次父親前來探望復又離去之後,文森特寫道: 我到車站給爸送行,看著火車遠去,直到連冒出來的煙也看不見了才離開。回到家裡,我看到爸坐過的椅子挨著小桌子站在那兒,小桌上昨天的書和筆記本依舊;那時,雖然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就會再見,但我還是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書信118號。 在回紐恩南之前不久,文森特特地向提奧介紹他所喜愛的《圖文》雜誌上一幅畫作《空椅子》,那是狄更斯小說插圖畫家路克·菲爾茨的作品。狄更斯去世的當天,菲爾茨走進他的屋子,只看到那位偉大作家"缺席"而留下的空椅子。文森特感嘆地寫道: 空椅子——這世上有許多空椅子,將來還會更多,在……[作家和藝術家們]呆過的地方,將什麼也不會留下,只剩一些空椅子。可是,出版商和畫商們卻……會繼續想讓我們相信萬事大吉,相信我們會永垂不朽。 書信252號。

更晚一些,在剛才所說的阿爾勒的不幸發生之後,文森特再次談到狄更斯,他向妹妹詼諧地說起,這位舉世無雙的作家為像他這樣有自殺傾向的人開了處方,其中就包括一袋煙的分。 書信W11號。 空椅子,煙斗,煙袋,書,蠟燭……,如果願意說的話,空空的椅子,那是天國的上帝和人間的父親"缺席"的雙重象徵,也是死亡、廢黜、放逐、流放、流亡、流浪等等的見證和表示。煙斗是人煙,是生活和人間的溫暖,是農夫的辛勞和休憩,是麥田般的感覺和思考……而書則是我們渴望把握永恆的信物,蠟燭在巨大的黑夜裡燃燒——或者熄滅……而所有這一切都被表達在我們色彩的話語中……父親去世後劇烈的內心衝突和思考漸漸地也讓人無法承受。然而,他不會放過自己。只有拚命地工作,他才有可能稍稍平衡一下傾斜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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