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克 依

不過,藝術上最艱難的播種期畢竟已經開始了。

至少從對繪畫基本要素的感覺來說,文森特不是那種天生的藝術家。27歲的他大概清楚這一點,知道只有刻苦的練習,才有可能掌握必要的基礎,從而才有可能實現追隨米勒、表現勞動者的藝術抱負。在一處廉價而邋遢的咖啡小店樓上,他租到一間小屋,躲在裡面沒日沒夜地跟著巴格的教材學習。然而,巴格教材中的素描範本並非全部出自巴格自己之手,另一位重要畫家熱羅姆在巴格教材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巴格的貢獻在於分離的人體軀幹,而熱羅姆的貢獻則在於完整的人體。高比爾公司在1868年將他們倆人的素描作品彙印一冊,極為流行。熱羅姆那些優美的人體常常被撕下作為藝術品單獨保存。這並非偶然,因為熱羅姆是學院派藝術家中的佼佼者,他師從介於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的德拉羅虛,其畫作幾乎也與他老師的作品一樣,在大眾中享有盛名。

此外,熱羅姆還是一位善於熟練運用安格爾嚴謹線條的素描畫家。尤其在巴格教材中,為了幫助學生勾勒人體的輪廓,熱羅姆特別注意使用輪廓線,而這樣的結果自然是在某種程度上犧牲了對陰影和色調的表現。

於是,在文森特潛心學習巴格教材的時候,他無形中受到一個重要的影響。在他的繪畫中,對線條的使用和對輪廓的強調很快便成為兩個重要的元素。後來,輪廓線將在文森特的藝術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幫助他確定繪畫的主題,把主題完整地表現在畫布上,還幫助他約束色彩的表達,以免他那常常是噴涌而來的色彩過於泛濫,失去控制。換句話說,日後,輪廓線將幫助他表現真實:檢驗他的激情,並作為他的個人"範式",彌補他在基本訓練上的不足。 參見本書第11章,第3節。

如果聯繫到文森特過去與巴比松畫派和海牙畫派的關係,以及幾年後與印象派同志加朋友的關係,那麼,上述問題就顯示出極為有趣的一面。無論巴比松畫派或海牙畫派還是印象畫派,都跟作為其源流的浪漫主義(以德拉克洛瓦為代表)畫派一樣,與安格爾及熱羅姆等代表的學院派是藝術上的天敵。有趣的是,一方面,文森特所特別親近的這一類藝術家們幾乎本能地反對線條的使用和對輪廓的強調,相反卻強調光色效果,即強調陰影和色調;另一方面,文森特所運用的線條和輪廓,卻為他所反感的安格爾及其學生熱羅姆等所竭力主張。不過在眼下,這一切還無從談起。文森特還得首先當好小學生。他拚命學習巴格教程,自己鑽研透視學和解剖學,還找到一家美術專科學校,請一位教師向他提供動物骨架作素描之用。然而,文森特並不願意像大多數習畫者那樣到布魯塞爾美術學院註冊報到(那隻需要市政當局的一封推薦信),接受正規訓練。他急於想成功。大多數進美術學院的學生都十分年輕,他們可以在按部就班的學習中等待成熟。文森特與他們不同,他知道自己的目的,他要表現卑微、艱辛然而神聖的勞動者,他是米勒和麥田的學生。初到布魯塞爾,在努力掌握巴格教程之外,他所創作的作品仍然與在博里納日一樣,全是在表現礦工們的艱苦工作和生活。

然而藝術有它自己的規律。無論是文森特自己求助的熟人,還是提奧推薦的藝術家,都力勸他儘快入藝術學院深造,加之父親提供的津貼從原來的60法郎增加到了100法郎,最終,文森特帶著極大的不情願到美術學院報了到。後人對文森特在美術學院的經歷知之不詳。然而,大約在同一時期提奧介紹給文森特的一位荷蘭青年畫家范·拉帕德,卻成為文森特此後5年間最重要的朋友。拉帕德曾在熱羅姆的畫室學習,不知何故自願離開了那位當時歐洲藝術的紅星,也到美術學院註冊報了到。拉帕德是一位富家子弟,在布魯塞爾,他有條件為自己弄到比較舒適的寓所。他請文森特搬到一起共同生活和習畫。兩人配成一對奇怪的組合:拉帕德具有較好功底,並且跟隨過熱羅姆這樣的學院派大人物,他深知藝術的艱辛,時刻不忘一絲不苟地精心運筆;相反,文森特則顯得既無耐性而且還頗有點神經質,總是用鉛筆或炭筆使勁戳抹,修改錯誤的方式也十分粗暴,常常一撕了之,重新開始。他還老是試圖讓拉帕德相信,所有這些基本技能的訓練並不能代替感情的因素。大概在內心,年紀不輕的他對於這些基本訓練頗有些感到為難。

轉眼就是1881年了,年初,父母來信帶著驚人的消息到達文森特手中:不知是否憂慮過多,年近六十的父親剛剛遭受了一場虛脫的打擊,雖然不久即獲痊癒,但過去那樣一位父親似乎已不復存在了。大概,生活對於老父親是太沉重了一點,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無疑是這位格外令人擔心的大兒子。所有的人為他聲稱要為之獻身的傳教事業作了那麼多的努力,猝然之間他便放棄了。搞藝術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文森特有這個恆心嗎?老人身體康復後不久,便前來布魯塞爾看望文森特。不管文森特如何竭力表現出一切均好的樣子,父親所感到的仍然是擔心。的確,文森特的衣著要振作一些了,但是,他那毛髮磣然的憔悴面孔,他談到自己"新生活"時不容人喘息的焦慮神情和急促語氣,無不令老父親一如既往地擔心。已經28歲的他何時才能成功,或至少自己養活自己?希望大兒子及早開竅的老父親告訴文森特,他津貼的增加部分來自提奧,提奧現在已開始每月向文森特提供津貼,只是他不想讓文森特知道,因而請老父親轉交。

由於拉帕德在美術學院的學習到5月份將告一段落,屆時他將離開布魯塞爾,於是在4月里,文森特也迫不及待地趕在復活節之前回到埃登父母家中。在與提奧見面時,兄弟倆認真討論了文森特的前途問題,文森特正式表示了做畫家的決心。在提奧支持下,他決定不再返回布魯塞爾,就留在父母家中習畫。與布魯塞爾這樣的城市相比,他更喜歡鄉村和麥田。回家一月後,拉帕德來訪,兩位朋友又朝夕相處了半月之久,一道外出散步,采景作畫,討論了大量有關藝術的問題。新上路而又求成心切的文森特需要一位好老師,拉帕德無法承當。文森特想到了海牙的毛沃,他既是海牙畫派的代表人物,又是他的表姻兄。果然,毛沃對這位親戚相當熱情,表示歡迎,並仔細審視他的作品,提出中肯意見。在毛沃看來,文森特目前主要的問題是作畫的工具不對。他建議文森特不要滿足於作黑白插圖畫家的想法,放棄用鋼筆作畫,而儘快全面採用油彩、蠟筆或炭筆。在毛沃的鼓勵下,文森特勇敢地邁出了新的一步。正所謂名師出高徒,他很快便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後來,在那年10月和12月,文森特已經畫出了具有相當水平的水彩素描和油畫寫生。 參見Ingo FWalther and Raizger, Vi van Gogh:The plete Paintings. pp15-16.

然而,文森特的生活模式似乎總是這樣,當一切都顯得十分順利的時候,巨大的波折大概就該開始了。在埃登,文森特內心又產生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激情,再次把他捲入了幾近毀滅性的旋渦之中。

那年夏天,阿姆斯特丹那位牧師舅舅斯特里克的女兒克依帶著兒子來到埃登鄉下度假。年前,當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準備神學院預考時,他大概就一廂情願地對這位年長几歲的表姐產生了很好的感覺。緊接著,在布魯塞爾傳教培訓學校見習時,他獲悉表姐的丈夫去世了。

兩年來,克依表姐似乎一直未能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她常常身著黑色衣裙,肅穆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不知為什麼,這樣一種形象剛好打動了文森特內心某種深刻的需要,使他不由自主為表姐所吸引。克依這一邊,她在久久無法自拔的悲傷中對親情和友愛也格外需要。在埃登鄉下,與心靈純樸、感情真摯的親戚們在一,她感到極大的安慰。尤其這位表弟,形象和衣著有些可笑,舉止樸拙而有些忙亂,可是卻很有思想,而且心地特別善良與美好。克依喜歡和文森特長時間地談心。當文森特外出畫畫時,她也經常帶著兒子一道前往。文森特則儘力擔當起值得喜愛的表弟和表叔的角色。克依當然不會知道,文森特對她的感情在發展。跟過去在倫敦對尤金妮亞的單戀一樣,他沒有作出任何明確的表示或暗示——他不具有這樣的特點,也缺乏這樣的能力。不同的是,這次愛情似乎少了很多青春期的特點。大概由於這些年來生活的艱辛和挫折,這一次,他的身心都在鬥爭中衝突。只是,這種鬥爭更多是勇氣和怯懦之間的不斷衝突、愈來愈危險的鬥爭,它並沒有讓文森特比過去明智一些。說來也不難理解,如此一個充滿激情的人,到了接近30歲這般年齡,卻還沒有得到過一點女人的愛情,在這些年間(尤其在博里納日)的苦難之後,這一重大的人生缺憾更容易讓人喘不過氣來,也更容易讓文森特走火入魔。

終於有一天,文森特再也無法抗拒"生平第一次真正戀愛"的衝擊,突然向完全沒有想到的克依攤了牌。照他自己的說法,"最初有點粗魯和尷尬,但還能用堅決的口氣",他告訴克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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