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博里納日的救贖:宗教還是藝術?

從本質上說,文森特重返博里納日仍然是為了發自生命最深處的宗教抱負。然而,正如剛才已經看到,在文森特人生的地平線上,突破博里納日的慘淡景象,在很大程度上堪與宗教之愛相提並論的藝術之愛已經在日漸奪目地升起。

事實上,博里納日的悲哀從未完全和真正消泯過文森特的藝術之愛,即便在最慘痛的時刻也是如此。自始至終,他都在書信中向提奧描述"優美如畫"的博里納日風景。在他的棚屋的牆上,總是裝飾著他最喜愛的一些畫作。無論在什麼場合,他都可能隨時聯想起他所鍾愛的古今藝術家如倫勃朗、雷斯達爾、梅索尼埃、伊斯拉埃爾斯、博斯布姆、馬里斯、毛沃等等。在給提奧寫信時,他總是十分關心伊斯拉埃爾斯、馬里斯、毛沃等畫家的近況,急切地詢問他們最近創作了些什麼作品。

"你最近看到什麼好畫沒有?"這是始終見於他信中的一類問題。在夜晚的燈下,他也常進行一些素描和創作。

然而,在文森特恆常的藝術之愛中,逐漸發生了一種重要的變化。在馬凱塞煤井深處目睹了難忘的悲哀景象之後,他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

大多數礦工都因為熱病而瘦弱、蒼白;看上去疲乏又憔悴,……婦女總的說來姿色早衰。礦井周圍是礦工們可憐巴巴的小屋,幾棵被煙薰黑了的枯樹,荊棘的籬笆,糞堆,灰堆,以及無用的煤堆,等等。馬里斯能據此創作出色的作品。

我很快會畫一幅小型的素描給你,讓你對事情有個印象。 書信129號。

文森特所產生的,並非只是一個一般的隨意念頭。在存在的最深處,隨著人生體驗的衝擊,他的藝術之愛似乎正在發生重要的嬗變。過去,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傾向於透過素樸的、或者鄉村田園式的眼光觀察自然、人生和藝術作品,現在,他的眼光中更多地表現出對現實生活中人的關懷。在博里納日的煤田裡,人與藝術的主題以一種全新的形式融和起來,並將在長時期內表現為文森特人生與藝術的取向。

換句話說,正是在博里納日,文森特的米勒之愛真正才具有了內外統一的表現形式。就像他所崇拜的米勒發現了麥田裡的人一樣,文森特發現了煤田裡的人。根據礦工們的勞動和生活,文森特畫出了最早一批素描,其中一幅描繪了一位運煤工人,肩披麻袋,扛著一袋沉甸甸的煤,鐵鍬也橫在肩上,正躬身吃力地爬上煤堆,充分體現出米勒的影響。這幅畫雖然粗糙,但表現得相當有力,清楚地反映出文森特同情礦工的內心感情。兩年之後,這樣一類表現礦工生活的作品仍能見於文森特的創作。 遺憾的是,該幅作品是文森特這一初創階段僅存的一幅。參見

David Sweetman,Van Gogh: His Life and His Art, pp105-106. 又,參見書信135號,以及外文出版社、台灣光復書局:《凡·高》,1997年,第71-72頁,等等。

就本質上說,這是文森特藝術創作中重大的主題之一,如果不局限於礦工生活這一表現形式的考慮,那麼,這樣一類主題一直持續到自1886年開始的巴黎時期為止,而且,在某種程度和某種意義上說持續了文森特此後整個的一生。

從布魯塞爾之行重返博里納日之後,文森特更投入地進行了一系列素描創作。他時常返回瓦斯姆斯,為那裡的礦工畫肖像,到10月份,他已經完成了好幾幅作品。

正像布魯塞爾郊外兵營中那位同學和布魯塞爾的皮特森牧師所看到的一樣,一位日後為世界所知的文森特已經在逐漸成長了。然而,道路無疑還很長,他還必須從人生的大教堂中反覆經受痛苦的洗禮。

10月,正在高比爾公司紮實苦幹、事業成功的提奧因公務赴巴黎,途中前往博里納日看望文森特及其生活和工作環境。他不僅為文森特的外表和衣著感到驚訝和難過,更對文森特的心理和行為模式表示不解。在一次散步交談中,兩人都回想起10年前在海牙雷斯維克路那次幸福的經歷。"那時我們對許多事情都有著相同的見解",提奧說,"然而,從那以後你變化太大,你跟過去不一樣了。"提奧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家庭認為,文森特是在無所事事,浪費自己的生命。他認為文森特關於宗教的想法既不現實,又很幼稚。他建議文森特離開博里納日,到一個新的地方做點生意,或當個烤麵包師傅什麼的。

應當說,提奧的話也許有過火的地方,但那多半是出於對文森特前途的深深憂慮。然而對文森特而言,這番話無疑將深陷於"外患"困境中的他拋入了或許更為可怕的"內憂"的深。要知道,特別對文森特而言,尤其與父母及提奧的親情之愛,是無比地珍貴,事實上,那是津德爾特伊甸園中最本質的東西。然而,在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刻,這親情之愛不僅沒有給他所需要的支撐,反而從根本上對他內心的抱負形成了致命的威脅。尤其是,提奧把他以生命為代價而從事的悲壯事業稱為"無所事事",不僅不給予兄弟之情份內的理解,而且造成了與"教會的老爺們"同聲一氣的效果,文森特對此格外刻骨銘心。

提奧走後,文森特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努力掙脫對兄弟親情之愛的依賴,提起筆來,向提奧寫了一封極為尖刻、空前絕後的信,攤開了深深潛藏的重大問題,就像突然噴發的火山,以公開而激烈的形式把誓約般的、一向感人至深的兄弟情誼(以及與其他家人的親情之愛)撕開了可怕的口子。

這封產生於"外患內憂"嚴重形勢下的信一反常態,它以文森特書信中罕見的冷峻和理性,以及同樣罕見的清晰和條理,把文森特外在的現實困境以及內心種種真實的感受、思想、感情、渴望、衝突、煩惱、痛苦、懷疑、搖擺等暴露無遺,也十分意外地深刻展示了他獨特的人格、個性和命運(當然,從某種意義說,他的真誠、質樸、熱情、友愛一如既往)。與人類文化史上某些類似的情況(如卡夫卡等)相比,這樣一封既寫於人生關鍵時刻、又具有強烈反差效果的信,似乎向我們提供了更多的東西,事實上,它是關於文森特生命本質的一份十分重要的檔案。

親愛的提奧:

我特別想寫信告訴你,我對你的來訪是多麼感激。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沒有見過面,也沒寫過信,這在我們是經常的事情。不管怎樣,繼續做朋友要比死不往來好些,特別是因為我們並沒有死,那樣做似乎就是虛偽,至少是孩子氣,就像14歲的人假裝孩子氣,這樣的人內心認為,他的高貴和社會地位讓他有理由戴一頂體面的禮帽。

我們一道度過的時光,至少讓我們確信,我們都生存在生活的大地上。當我又見到你,與你一道散步,我內心又產生了過去經常而現在較少產生的那種感覺——生活似乎很好,很可愛;與很長一段時間相比,這次我感到更快樂、更煥發,這是因為,對於我,生活已經不那麼可愛了,與過去相比,生活變得無足輕重,沒有意義——至少看上去是如此。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朝夕相處,情誼甚篤,他就會感到生活的理由:他並非無用和多餘的人,相反或許自有其美好的價值:我們彼此需要,是人生道路上的同志和伴侶。然而,也還存在某種適當的自尊問題,而這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我們相互之間的關係。

如果一名囚徒被註定只能孤獨,不準散步等等,那麼,他最後……就會遭受痛苦的結果……跟所有的人一樣,我也需要家庭和友誼,需要感情,需要友愛的交談;我不是石頭或鐵做的人,不是水樁或燈柱,我不能缺少這些東西,也不可能像有教養和有體面的人一樣對此無動於衷……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彼此疏遠,同樣,我希望整個家庭也是如此。然而眼下,我的確不很想回到家裡,我十分傾向於留在此地。或許是我錯了,而你說我看不清楚問題也許才對了;因而,雖然我十分反感而且很難做到,我可能回埃登家中至少呆幾天。

……這是我一生最糟糕的日子……在這貧窮的鄉下,在這些不文明的環境中間……這樣一些經驗太可怕了——傷害、悲哀、痛苦都太大了……抱負受到了極大的挫傷,即便它過去似乎很像樣子,眼下我從經驗中學會了用新的眼光去看這些事情,雖然這種眼光沒有得到別人許可。……我情願聽其自然一死了之,也不願意按照諸如神學院之類所安排的方式去死,我有時候從一位割草的德國農民那裡學到的東西,要比希臘文更有用。為了改善我的生活(你不是認為我渴望改善嗎?或者說,我是否需要改善呢?),我希望自己能比眼下好得多。然而,由於我太渴望了,所以我對那些亡羊補牢式的東西更害怕,這些東西比邪惡本身還要糟糕。如果一位病人不願意讓自己落到江湖庸醫手裡,而希望得到正確的診治,我們能責怪他嗎?……如果你希望從我所說的話中得出什麼結論,那就是:由於你的忠告,我想把你叫做江湖庸醫,你極大地誤解了我,而我對你卻沒有。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你認為我會聽從你的忠告,就像聽從其他人忠告一樣,成為一個刻印帳單和名片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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