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在命運的深處

到聖誕來臨時,文森特已經完成了好幾次傳教活動。在瓦斯姆斯一處能容納近百人的新教徒聚會場所,面對著礦工和他們的家眷,他有針對性地講了三個寓言:芥末的種子,凋謝的無花果,以及天生的盲人。芥末的種子意味著上帝的國,最初十分卑微,但是悄悄地成長,最後成為空前的盛況。凋謝的無花果象徵最初的猶太人,他們沒有見到耶穌降生就死去了。而通過耶穌讓盲人睜眼看世界的聖跡,文森特告訴他的聽眾,那些過早死去的猶太人也將因為基督之愛而重新睜開眼睛。

初到的文森特雖然對博里納日已有某種切身體會,但還充滿著宗教式的浪漫熱情,其中不用說也融和著親切的人生、自然和藝術之愛。在到達之後大約一個月,在聖誕日後一天,他第一次寫信向提奧談到他在這裡的工作和生活,其中情不自禁地大談"極其優美如畫、非常獨特"的風景:

……在博里納日看不到畫;一般說來,人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畫。……然而,這裡的鄉村風景卻極為優美、極為獨特:事實上,每一樣景物都在說話,都充滿了個性特徵。最近,在聖誕節前陰霾的日子裡,大地蓋滿了雪;……這裡有凹陷的道路,兩旁長滿叢生的荊棘,以及長木瘤的老樹,這些老樹的根奇形怪狀……幾天前,我在暮色中看到礦工們踏著皚皚的積雪回家,那真是令人著迷的景象。這些人很黑,他們從黑暗的井下來到天光中,看上去完全就像掃煙囪的人。他們的屋子很小,只能叫做棚屋;它們散布在凹陷的道路兩旁,散布在林子里,或者小山的斜坡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長青苔的屋頂,暮色中,燈光透過小格子的窗戶,親切地照出來。

在我們的北布拉班特,我們有櫟樹林子,在荷蘭有樁柳;在這兒,園子、田地和牧場周圍儘是些山楂灌叢。眼下,映襯著積雪,產生了強烈的效果——就像福音書的書頁一樣。 書信127號。

也許,他那充滿藝術之愛的眼光總是傾向於在四周環境中選擇"如畫"的風景(或者說,把四周環境"看成"如畫的風景);也許,聖誕節前一場瑞雪掩蓋了博里納日的真相,相反讓他想起了"農民勃魯蓋爾"的那幅名作《雪地中的獵人》,也讓他想起丟勒的版畫《死神和騎士》的道路風景,以及T·馬里斯樂觀浪漫的雪景。放眼望去都是皚皚白雪,鮮明地襯托出暗色的棚屋、道路、樹枝和灌木叢。甚至連裝了袋的煤堆也像積雪的小山。

然而,文森特整個身心中更大的傾向是對上帝和人的愛,是真誠,是樸實。不管他的藝術之愛是多麼"入畫"、多麼與生俱來、多麼強烈而有個性、多麼熱情而美麗、多麼執著而頑強地要表現自己,都不可能阻止他看到事情的真相。他早晚會發現,這裡的慘淡景象超出了他的想像,與他素所憧憬熱愛的人生、自然和藝術境界正所謂天壤之別。至少不可能美好得"就像福音書的書頁一樣"。

新年新氣象。從無薪見習助手這一最低的起點,文森特往前邁出了一步。教會對他最初的工作表示了肯定,決定從1879年1月至6月聘用他為臨時助理傳教士,發給微薄的薪金,作為進一步的試用,到期後再根據具體能力和表現決定去留。儘管實際情況與過去並無本質區別,但畢竟是一個進步,文森特懷著喜悅的心情投入了新一年的工作。

他最初寄宿在小販漢根家中。從住處到瓦斯姆斯有半小時的路程,沿途要穿過幾處礦井,井旁矗著高高的、安裝著升降機滑輪的井架,堆著用來支撐礦井坑道的坑木。當時,比利時和法國北部的煤礦環境非常惡劣,工人們幾乎完全還是手工操作,危險不知什麼時候就降臨到頭上。在深達1公里左右的井下,在那些彎彎曲曲、不見天日的潮濕坑道里,慘劇時有發生。就在文森特到達前不久,一處礦井剛剛發生了一場瓦斯爆炸。在一處墓地里,文森特從墓碑上了解到,一次井下事故奪去了10條生命,另一次則奪去20條。博里納日,人的生命不值錢。

隨著傳教工作的進行,文森特與礦工們慢慢熟識起來。後來,他也在黃昏時分到礦工們家中參加和主持他所謂的"《聖經》課"。在與礦工們的接觸中,文森特漸漸發現,博里納日的悲慘不僅在於井下的危險,也在於生活的艱辛。例如,與他的寄宿處相比,工人們的棚屋就差多了。更令他震驚的是,在大約3萬名礦工中,14歲以下的童工就將近3千,其中女童工人數大約2千,大多數從8歲開始就下井做工了。在井下,年青女工與男人混雜相處,沒有界限。由於長期少見天日,由於極度的勞作、缺乏營養和疾病的折磨,大多數礦工都顯得身體虛弱,臉色蒼白,像被霜打了似地疲乏和憔悴,未老先衰。女人們尤其如此。而礦工們自己的說法則是:"這兒只有病人照顧病人。"或者:"窮人是窮人的朋友。"……大概正是由於這種種原因,許多人才認為博里納日特別需要神職人員。

看來,在大地和天國之間橫亘著難以窮盡的距離。這一次,文森特大概要經受真正的考驗了。就像他一直所憧憬熱愛的人生、自然和藝術之愛與博里納日現實的尖銳對比一樣,他心中肯定充滿了劇烈的鬥爭。關於這一點的一個重要旁證是,博里納日成為文森特一生中給提奧寫信最少的時期。從1878年年底到1879年6月這段見習和試用期,他寫給提奧的信總共只有4封。在此之後,他被教會免去臨時助理傳教士身份,但自行繼續留在博里納日自願傳教直至1880年9月,此間他寫給提奧的信也只有6封。而在整個博里納日時期,他所經歷的事情卻是那麼多,那麼驚心動魄。博里納日,它將是文森特人生之路最為悲壯的轉折點。

差不多三個月時間他沒給提奧寫一個字。在此期間,文森特的言行舉止大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寒冷的早春,他從原來較好的寄宿處搬到靠近礦井入口處的鄧尼斯夫婦家去了,從而進一步靠近了他自己命運的深處。多年以後,鄧尼斯夫婦的兒子回憶說,文森特初到時穿戴體面整齊,但很快便放棄了原來所有的衣著,從裡到外與礦工們打成了一片,成天忙著傳教,四處奔走看望病人和傷員。他盡其所能幫助別人,能給的東西,他都給別人,諸如麵包、衣物等等。也許在這一次,他才真正體會到了所謂"仿效基督"的含義。

他身上沒穿襯衣,腳上沒著鞋子,我們發現他用麻袋做襯衣穿。 The plete Lettersof Vi van Gogh, vol1, p225. 以下有關內容均參見此處(書信143a)。 好心腸的鄧尼斯夫人不理解文森特為什麼要如此對待自己,他回答說:我和基督一樣是窮人的朋友。他還在離井口更近的地方物色了一間條件更差的茅屋,並開始搬到那裡去。仁愛的鄧尼斯夫人頗為擔心,在她看來,在那樣的茅屋中生活,跟動物沒有什麼兩樣。她覺得文森特有些不對勁,"與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遂致信文森特的父母。可憐的老父親本來就放心不下他的大兒子,聞訊後即刻不辭辛苦和昂貴的路費趕來博里納日。據說,父親看到他的兒子躺在草墊上,瘦得皮包骨頭。屋子裡吊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幾名被飢餓和苦難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礦工擠在他周圍。父親把文森特領回鄧尼斯夫婦家,在幾天時間裡與文森特朝夕共處。他們一道拜訪了該地區3名教會指派牧師和一個礦工家庭,一道在雪地里散步,父親還出席了兩次在礦工家中舉行的"《聖經》課"。父親的探望使文森特的心理狀態多少得到一些調整,也同意不到那間茅屋中去了。

父親走後不久,文森特體驗了一次"極為難受的感覺",據他說"比第一次乘船渡海還要難受"。他跟隨一位在井下做工長達33年的老礦工,第一次下到了一座名叫馬凱塞的礦井井下,那是周圍地帶最老、也最危險的煤井之一。許多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在那裡——死於地下水、坍塌、毒氣、瓦斯爆炸等等。活著的人則在地獄般的工作環境中無休無止地承受著苦役。他在信中向提奧生動地描述了井下的境況:……粗糙的坑木支撐著狹窄而低矮的坑道,坑道側壁是一排洞窟……每個洞窟里都有一個礦工,身穿又骯又黑的粗麻布衣服……憑著一盞小燈的微弱光線緊張地採煤。在某些洞窟里人還可以站著,但在另外一些洞窟里就只有躺著了。……整個情況多少有點像一座地下監牢的陰暗通道……有些洞窟在滲水,在礦燈的照耀下產生出奇怪的效果…… 書信129號。

然而,真正令文森特震驚的是,他發現礦工們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看待自己的苦難和生活: 就像陸地上的海員想念大海一樣,礦工也寧可呆在地下,而不願回到地上,哪怕他們在地下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危險和艱苦。這裡的村莊看上去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就像被荒廢了一般;生活在地下進行,而不是在地上。 書信129號。

文森特知道,這是一種無可奈何。在井下,就是什麼也不幹,人的感覺也是那麼難受。在井下,天空看上去就像夜晚的一顆星星。他對礦工們的命運深感同情,同時也表現出頗有點自責的自知之明: 在井下,人就像第一次乘船渡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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