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布魯塞爾傳教學校

父親一籌莫展。他雖然性情平和,但也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人。而且,他對大兒子既寄予希望,也深為擔心。文森特一再把大好事情搞得一塌糊塗,使得老父親感到極度的焦慮。舉目四顧,似乎只有布魯塞爾郊外還有一線希望之光,那兒最近新辦了一所教會培訓學校,培訓合格的學員將被送往比利時南部靠近法國邊境的博里納日煤區,那是當時歐洲境內最惡劣的工業地區。那兒的工人奴隸般生活在難以想像的艱苦、貧困和骯髒之中。那兒的神職人員似乎數量不足,正好為文森特提供可能的機遇。

在試圖將這一想法付諸實施的過程中,提奧多勒斯向遠在英倫的斯萊德-瓊斯牧師(他是這世上理解文森特的極少數人之一)去信求助。可敬的瓊斯牧師聞訊立即趕來。經過認真商討和若干準備,兩位牧師及文森特三人一道前往布魯塞爾郊外那所教會培訓學校。不出所料,這所學校正好適合文森特的情況。學制不是六年而是三年,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學習也偏重實踐而較少經院氣息。在他們會見的校方人員中,有一位皮特森牧師,他有意收留文森特,但又沒有左右局面的能力。是文森特自己幫了自己一把:來自英國的瓊斯牧師不會法語,於是文森特臨時充當了翻譯,並給校方人員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最後,他們決定讓文森特先試讀三個月,屆時再酬情處理。

文森特再次暫返家中作有關準備。一旦心理的張力得到緩和,他的藝術之愛又自然而然浮現出來。在埃登的幾天,他沒有去預習功課,而是以倫勃朗的《木匠的房子》為題材寫出一篇文章,並畫了不少素描。在前往學校途中路經布魯塞爾時,他又以一家小酒店為背景,以《煤田》為題,創作了一幅畫作。然而,正如我們多次指出,文森特的藝術之愛總是與他整個的人生血肉相聯。在把《煤田》一畫寄給提奧的同時,他在信中滿懷同情地描述了途中所見的礦工們。他的心似乎已經越過了教會培訓學校,直接飛到悲慘的博里納日煤田去了。無論是藝術之愛還是宗教之愛,都典型地反映了"文森特之愛"任情率性的特徵。它樸素、真摯、熱情、感人、博大,然而卻傾向於與現實世界中被普遍認同的思考模式和行為模式相背離、相衝突。

無論到底是什麼原因,結果令人再次為文森特大擔其憂。就像現代人所謂的"多動症兒童",文森特居然在課堂上坐不住。這還不僅僅是說他依舊應付不了學校的課程。文森特上課時居然拒絕坐在課桌後面,他像農民或工人所習慣的那樣蹲在地上,把書本放在膝蓋上艱難地保持著它們的平衡。就像他的脊背愈加前傾和隆起一樣,不知在什麼時候,他養成了這一習慣,這大概是強大精神壓力和自卑心理的結果。吃飯時他也習慣蹲著,而且總是傾向於一個人獨自用餐,即便在埃登父母家中也是如此。不難想像,他在課堂上也無法集中精力。在一次語法課上,老師向他提問:"這是與格還是賓格?"他的回答竟是:"先生,我真的不在乎。"造成這種狀態的,不知是否另有其他的原因。文森特到校後不久便知悉,阿姆斯特丹斯特里克舅舅的女兒克依新寡了。她年輕但體弱的丈夫沃斯因肺病去世。文森特內心也許浮現出這位表姐身著黑衣為沃斯舉哀的形象,他大概還進一步聯想到米什萊在《愛》一書中所描述的那位黑衣女子。不管由於什麼原因,文森特的反常行為有增無減。在一次課堂上,老師讓他解釋"懸崖"一詞,他卻向老師提出能否在黑板上用畫畫來回答這個問題。不用說,老師拒絕了他。但文森特不罷休,老師下課離開後,他任性地走到黑板前要把"懸崖"畫在上面,一位同學從後面悄悄走上來拖住他的衣角想把他拉開,文森特轉過身來,揮拳打在那位同學的臉上,頓時鮮血直流。在場的同學們都無比吃驚,文森特自己大概也如此,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失控的行為。

三個月的試讀期限很快就到了。其結果可想而知。似乎沒有充分的理由責怪這所教會培訓學校的老師們。即便把文森特的上述行徑看作非主流因素,也很難讓他們作出同意文森特繼續學業的決定。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每當老師要文森特完成模擬傳教的練習,他就總是拿出預先想好寫在紙上的佈道詞照本宣科!如果說別的事情還可以考慮,那麼這件事情則完全無法通融。這所教會學校屬福音派,福音派以關心工業社會中下層勞動人民的疾苦為己任,特彆強調即席的和發自內心的佈道能力,因為這才有可能接近和打動那些被可怕的勞作和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們。

這就是文森特身上的悲劇之一。一方面,他身心充滿了渾然、博大、龐雜的"文森特之愛",另一方面,他又常常苦於找不到相應的表達形式。在許多方面(愛情、宗教、藝術、交往等)都是如此。也許我們能夠說,這首先是因為"文森特之愛"過於渾然、博大和龐雜,本來就難於找到相應的表達形式(或者說通常的表達形式),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多次表達受挫之後,他心理上逐漸形成了既定的表達障礙,使得本來可以正常進行的表達也無法進行。越是這樣,他越是急於表達,最後形成某種不良循環,漸漸把他引向一種特定的心理定勢中。在這樣一種心理定勢中,文森特只有兩條出路——而且就現實而言只有一條,那就是在致提奧信中無休無止地傾訴。另外還有一條路不屬於現實,只屬於未來:那就是久久地"孵化"。文森特,他總的說來被封閉在自己人格結構、心理狀態和表達障礙的"蛋殼"中,如果他找不到通常的方式衝破這層"蛋殼"(他多半難以找到這種方式),那就只有久久地"孵化",痛苦地等待,直到最後以一種異乎常人的特殊方式脫穎而出。當然,另外還有一條窒息或死亡的路,但那條路大概不屬於文森特。

無論如何,文森特不會輕易放棄,他堅信自己肩負著神聖的宗教使命。在埃登家中,文森特繼續做說服父親的工作,請父親出面給他以支持,讓他前往歐洲最艱苦的博里納日地區為上帝服役,證明他自己。另一方面,教會學校的領導大概也覺得,斷然地完全將一位牧師之子拒之門外,恐怕不太合式。多半是富於同情心的皮特森牧師起了關鍵作用,當父親致信校方,要求給文森特最後一次機會時,教會和校方居然開了綠燈。他們作出決定,同意文森特前往博里納日煤田,作為沒有薪金的見習傳教助手工作一段時間,如果表現合格,則進一步向他提供一個臨時性的助理傳教士職位。無薪見習助手,這比父親提奧多勒斯最初不願設想的教義解答人員還等低一級。然而,文森特自己仍然深感慶幸。畢竟,他終於有機會嘗試自己最深切的意願,在一個奉獻自身的、謙卑的位置上證明他自己。又是一個聖誕節快到了!在聖誕節前夕,文森特出發了。他正在仿效基督,到充滿著人間苦難的地方去。他從布魯塞爾乘火車抵達中世紀文化名城蒙斯,再從那裡下到博里納日礦區,開始了他早年人生中最壯烈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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