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多德雷赫特的《聖經》

翻譯家對於文森特來說,聖誕節真有點"多事之秋"的味道。這大概是因為,他對聖誕節的感情太強烈了。在這種強烈的感情中融和著耶穌基督之愛和親情之愛。也許正是這樣一種過分強烈的感情,使得他在聖誕節前後常常會表現出多多少少有些反常的行為。澤芬貝亨村普羅維利私人學校時期,因痛失早年神愛和遠離家庭與親人而產生的極度孤獨和抑鬱,大概第一次極大地強化了這種感情。那一年,他是多麼地渴盼著聖誕節的來臨!4年後,他在蒂爾堡市的學習突然中斷,雖然其時並非耶穌基督的生日,但卻正值耶穌基督的殉難日和復活日;而且,也許純粹是偶然,其時也正值文森特的生日期間。又過了6年,在倫敦,他人生的首次愛情被尤金妮亞拒絕,事業受影響,旋即被調往巴黎,在聖誕節來臨時,他放棄了返回荷蘭與親人團聚的機會,說服了親人和老闆,重返倫敦,試圖再次付出努力未果。次年聖誕節,他又未向老闆告假而擅離職守,回父母家中與親人共度聖誕。再下一年,也就是眼下,他表現出的行為就更令親人擔憂了。

這一次,又是森特伯伯出面幫忙了。還在聖誕節期間,鹿特丹附近多德雷赫特一家書店的老闆布拉特先生前來拜訪森特伯伯,後者乘機將文森特介紹到他的書店當店員。文森特同意了,按他自己多少有些文飾的說法,"薪金當然要比瓊斯先生給得高,一個男人有責任考慮這一點,因為往後的生活需要更多的錢。"

至於宗教工作,我仍然不會放棄。爸爸如此興趣廣泛,如此多才多藝,我希望自己不管在什麼環境中也能像他一樣,內心會成長出相似的東西。變化僅僅在於,我將到一家書店工作,而不再給孩子們當老師了。 書信83號。

1877年就這樣開始了。聖誕節之後,文森特很快動身前往多德雷赫特。他白天在布拉特先生的書店上班,晚上寄宿在糧商里肯先生家中。說來也巧,就在文森特到達後不久的一天夜裡,迅速漲潮的北海海水驚醒了他。他意識到書店底樓堆放的圖書有泡湯的危險,趕快披上衣服跑向書店,叫醒二樓的布拉特先生一家人,片刻不停轉身又撲下樓去,與緊跟上來的人們一道,趕在潮水之前搶出了所有圖書。在這次事件中,文森特不僅表現出見義勇為的熱情和精神,也展示了他能夠吃苦耐勞的體力。

大喜過望的布拉特先生立即決定正式聘用文森特。後者遂致信遠在英倫的瓊斯夫婦,告訴他們他不再返回了。信寫得很長,文森特動了感情。他最後希望瓊斯夫婦"用仁愛之心來包容對他的記憶"。不管倫敦那邊可敬的瓊斯先生怎樣看待文森特的行為和心理,在多德雷赫特這邊,布拉特先生很快就失望了。後來在1914年,當去世多年的文森特開始為世界所知時,布拉特先生向前來採訪的人表示,文森特當年留給他的,總的說來是一個稀奇古怪的印象。那是"一個沒有魅力的傢伙","總是有點不合群"。

他過著幾乎完全獨來獨往的生活。到處散步,但總是一個人。在書店裡幾乎從不說話。總之,他與隱士沒有什麼區別。" 參見The plete Letters of Vi van Gogh,vol/1, pp/107-114. 以下未另注出處者同。

布拉特先生的女兒證明和補充了他父親的回憶:"我絕沒想到他有什麼出色之處。坦率地說,我總覺得他是個地道的蠢傢伙。"一雙生得並不十分開闊的小眼睛,常常心不在焉但又焦慮而緊張地出神凝視著,偶爾顯得有些多疑。他喜歡戴一頂高禮帽,這是他從英國帶回的幾乎唯一的那麼一點點"紳士風度",但那帽子卻給人拿在手裡就會散架的感覺。而他的年齡(他這一年只不過24歲)則留給布拉特先生更深的印象:

我常常對他那麼出老相感到迷惑不解,而我無法確定,例如,他是否已經老到不能應徵當民兵的程度了。

對比文森特19歲時在高比爾公司的一幅照片和布拉特先生的描述,可以看出,短短5年之內,除了眼神大體沒變,他變化和蒼老了許多。大概,在沉重的現實和心理壓力下,文森特的脊背也開始比過去更顯得隆起和前傾了。由此可見初戀受挫後他內心所承受的分量之一斑,也可看出他被狂熱的上帝之愛所燃燒的程度。與他的"稀奇古怪"相比,文森特的宗教狂熱才是讓布拉特先生真正感到惱火的事情。文森特一心一意要像父親那樣做一位真正的牧師。這使他當然不可能做好一個書店店員,使得他面對工作安排時的服從和溫順完全失去了意義。事實上,他在書店所做的,就只是賣點信紙或小型印刷品這樣的活兒。關鍵在於,他從不用心鑽研業務,因為他在書店的大部分時間,都被他的宗教熱情所消耗了。

正如他自己所說,"關於宗教工作,我仍然不會放棄。"與倫敦的"朝聖者之路"相比,文森特改換了一種服侍上帝的方式。布拉特先生常常不勝惱怒:"天哪,那傢伙又站在那裡翻譯《聖經》!"在書店的櫃檯上,文森特居然能排除各種業務"干擾",同時也排除因晚上加夜班為上帝服役而帶來的睏倦,日以繼夜、殫精竭慮地從事才華橫溢的《聖經》翻譯。人們帶著雙重的驚訝看到,他把《聖經》平行翻譯成了法、德、英、荷四種語言!剩下不多的時間也多半沒留給書店的活兒,而是留給了藝術。人們經常看到他畫些似乎不是很成樣子的鋼筆素描,幾乎總是小樹呀、樹枝呀等等。星期天,除了上教堂,他的時間跟過去一樣,用到參觀阿姆斯特丹城內各處博物館和畫廊去了。

文森特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就像在高比爾公司一樣,森特伯伯的面子最終也沒能起作用。短短4個月左右,文森特便要離開布拉特先生的書店。他將又一次面臨渺茫的前途。森特伯伯對文森特完全失去了信心,表示再也不願意提供什麼幫助了。

布拉特先生和家人以及書店一般同事無疑相對準確地看到和描述了文森特的"公眾形象"。與此相對照,文森特的朋友、與他一道寄宿於糧商里肯家中的另一位書店同事P·C·格利茲卻看到了他更自我、更自然、更真實的一面。

他是一個異乎尋常的人,外貌亦與眾不同。身體健壯,一頭紅髮根根直豎,一張平平常常的臉上雀斑點點;當他一興奮——經常如此——臉就完全變了樣,顯得神采煥發。凡·高的舉止行為惹人好笑,因為他做的、想的、感覺的和生活的方式,都跟同年齡者不一樣。他在餐桌上做禱告做得很長,隱士般地節食——如不吃肉或調味品,臉上老是顯露出心不在焉和憂心忡忡的神情。不過,他笑起來是那麼地真摯和快活,整個臉龐變了樣。 P·C·格利茲:《文森特在多德雷赫特》,載《凡·高論》。以下未另注出處者同。

在格利茲後來的回憶中,有幾件事情鮮明地展示了文森特的內心情感世界。一天,文森特閃爍著靦腆的微笑請求格利茲允許他在房間里掛幾張《聖經》畫,格利茲欣然應諾後,整個房間里很快便掛上了好幾幅《聖經》畫和頭戴荊冠的基督像,在每一張基督像下面,文森特虔誠地寫上他的座右銘,那就是使徒保羅的那句格言:"永遠悲傷,又永遠歡樂。"在隨後的復活節,他又用棕櫚枝把每一幅基督像細心地裝飾起來。格利茲回憶說:"我不是虔誠的人,但看到他那般虔誠,深為感動。"另一次,格利茲和文森特一道外出散步,遇見一隻餓急了的狗。平時極為節儉的文森特立即掏出因臨近月底而僅剩的兩便士,用其中一便士為狗買了一個麵包卷,看著那狗狼吞虎咽地三口兩口吃下肚去。這時文森特轉身問格利茲:"你知道它剛才對我說什麼嗎?它說,它還想要一個這樣的麵包卷。"為了那條可憐的狗,文森特用最後一便士再買了一個麵包卷。

後來,文森特早年認識的一位布雷達農民、他父親的一位忠實信徒病重,他想前往送終,但苦於沒有路費,又不便向老闆開口。是格利茲為他湊齊了路費。當文森特匆匆趕往時,那位農民已經去世了。文森特返回後,格利茲有些不以為然,認為他辦了一件"臭事兒"。文森特帶著"比平時更顯憂鬱的微笑",向格利茲作了自己的解釋: 你使用了不適當的表達方式,格利茲,這不是臭事兒;事情當然有些令人失望,可這樣一些事情給人力量,幫助他穿過生活的道路;我很高興自己趕到了那兒,因為我並未一無所獲;我跟那位老人的家人們坐在一道,跟他們一道祈禱。我要告訴你我對他們說的話:讓耶穌和他的教導與你同在,讓光明照耀你的道路,讓明燈指引你的腳步,那麼,你將學會聽從主的意志。 參見Theplete Letters of Vi van Gogh, vol/3, pp/595-600. 以下有關內容同。

據格利茲回憶,即便在書店上班的時間,只要有動人的句子或虔誠的念頭冒出來,文森特便會不顧一切把它記下來。"他無法抑制這種衝動;那太強烈了。"他對事情的態度總是認真得可怕。就像在高比爾公司一樣,當他向顧客介紹書畫時,他會全然忘記老闆教誨的為商之道,直陳他自己的看法。其實,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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