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一封奇怪的信

然而,歷史上,生活中,有些人生來就要做出讓人迷惑不解的事情。而且所謂迷惑不解主要還不是指他們最終獲得的結果出人意料,而主要是指他們的行為方式不合乎常規。據說,這樣的人要末是瘋子,要末就是被上帝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出來承擔特殊使命的人。

我們至少可以說,朝聖者的道路也許果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沒有盡頭。誰也沒有料到,文森特大好的人生形勢此刻卻突然產生了變化,而且至少從現象上看來,原因完全在他自己身上。

11月25日,即聖誕節之前一個月的時間,文森特從艾羅斯致信提奧,平靜地談及我們剛才轉述的諸般事宜。但是,在他就要前往郵局發信的第二天早晨,他收到提奧一封信,於是立即又補寫回信,並與先前已經寫成的信一道寄出。

包括文森特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都沒料到,這封信竟然成了文森特在倫敦發出的最後一封信——大約一個月後他回埃登父母家中與親人共度聖誕,就再也沒有返回倫敦。一個發展得極為自然、順利的時期就這樣猝然中斷。這一事件的原由頗費思索,但是,這最後一封倫敦書信本身卻至少提供了部分幫助理解的線索。

文森特補寫的,是一封篇幅長得出奇的附信。附信的內容揉雜了詩歌、回憶、《聖經》、思考、以及其他幾近於歇斯底里的宗教性言詞,其思路似乎過於渾然、龐雜,甚至顯得有零亂、跳躍、破碎之感,信紙空白處寫滿突然想起的各種念頭。正因為如此,在一般的文森特研究中,這封附信被普遍認為是他"宗教狂"的重要證明之一,其中所表現的所謂"宗教狂",也自然被認為是文森特第二次倫敦時期猝然中斷的根本原因。 這封附信為書信82a號,以下未另注出處者均見此信。又,關於凡·高這一時期之"宗教狂"的見解,請參見David Sweetman,Van 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83.

表面看來,上述看法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但是,仔細分析可以發現,在略顯零亂、失控乃至躁狂的表面下,這封信剛好顯示了思路的嚴謹和高度的控制力以及思想的穿透力。在極為微妙而複雜的家庭心理和個人心理背景上,它富於表現力地處理和展示了複雜、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和心理內容。從現象上看,它是一場苦心孤詣的人生回顧和相應的哲學思考;如果依憑當代生存論心理學 參見林和生:《"地獄"里的溫柔:卡夫卡》,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尤其見第2、3章。又,以下有關分析也可參考該書。 的眼光,則能從中發現若干重要的心理事實和線索。事實上,這封附信所包含的思想和心理內容將幫助我們對文森特的生命本質作出重要的理解。只是,這些思想和心理內容本身、以及文森特處理和展示它們的方式,相對地越出了迄今為止人們習慣的表達方式和認識範圍,因此造成了某種理解上的障礙。這就意味著,探索這封引人注目的附信,其實是理解文森特生命本質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

附信一開頭,在常規的"親愛的提奧"之前,文森特便專門寫下兩句極為憂鬱的詩句: 我的眼睛,哦你別再哭泣,哦忍住你的淚水,我的心,別再悲哀,哦祈禱,祈禱吧我的心。

接下來,隨著"親愛的提奧"的稱呼,文森特著手講起11歲時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半年前,文森特被高比爾公司解職,回荷蘭埃登父母家中小住幾日後便匆匆趕赴英國,在途中路經澤芬貝亨村的時候,這段往事便衝破他充滿離愁別情、美麗憧憬的知覺和思緒,從記憶海洋渾暗的深處獨自升起,在他對離別時分和沿途風物的萬千感慨中格外引人注目。然而此刻,他對這段往事的重新憶及卻不再是一時的、無意識的流露,而是某種嚴肅思考的結果。這是一種"憶苦思甜",在正式憶及那段"苦難的"往事、並論及它對後來自己人生道路的意義之前,文森特首先作了一段自我肯定、自我表白式的哲學概括。

無論是若干小時,或者若干日子,或者若干時期,事實上,在生活中總有這樣的時候,那時上帝的形象隱而不顯;然而,對於那些在這樣的時候——這樣悲哀的時候——仍然愛著上帝的人,上帝並非完全隱匿不見,相反,在這些人的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的預見,充滿了來自過去的聲音:"主一直在引導著你向前,""重新喚起古老的信仰吧!"如果遇到了始料不及的事情,那麼,請更勇敢地擁抱我們面對上帝時的悲哀,並用更響亮的聲音呼叫:"聖父,父親!"

在這樣充滿自戀和英雄主義(即便是宗教式自戀和英雄主義!)的概括和鋪墊之後,文森特一往情深、繪聲繪色地講起了12年前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那是一個秋天,我站在[澤芬貝亨村]普羅維利私人學校門前的台階上,望著那輛馬車載著爸和媽媽向家鄉駛去。直到今天,我還能在回憶中看到那輛黃色小馬車遠遠地駛上馬路,穿過牧場——馬路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兩旁是些稀疏的樹木。頭上是陰霾的天空,倒映在積水裡。

大約兩周後的一天,我正獨自站在學校操場的角落裡,有人來告訴我說,那邊有個男子在打聽我;我知道那是誰,片刻以後,我撲在 父親 脖子上。那一刻,我心中所產生的,難道不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因為你們是兒子,所以上帝 在你們心中放進了 聖子 的精神,大聲呼叫吧: 聖父,父親 "?那是那樣一個時刻,其時我和 爸爸 都感到,我們都有一個 天父;因為 爸爸 也仰望著天空,在他心裡有一個比我更響亮的聲音在呼叫:" 聖父,父親 !"[請注意引文中原有的黑體字。] 注意此處"父親"和"天父"兩者在寫法上的混淆(都是大寫的黑體字)。正如下文所述,這是文森特童年時期父親慈愛神祗般的形象投影而成的心理定勢,它表達了對父親非常強烈的感情。參見下文第145頁。

接下來,文森特開始把那段傷懷的往事與其後的生活對比起來,並從這種對比中引出了更為重要的、幾乎是駭人聽聞的結論:從那時[普羅維利私人學校時期]到現在,是十多年的流放生涯。——有一句話伴隨著我們,而且似乎還將與我們一道成長——永遠悲傷,又永遠歡樂[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看來,文森特對自己的生活道路私下作了一個結論:從發生"普羅維利私人學校事件"的11歲那年到現在,其間12年的時間,原來整個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流放生涯"!而這段"流放生涯"的開端,大概就在他進入澤芬貝亨村普羅維利私人學校的最初兩周時間;更準確地說,就在他撲到前來探望的父親脖子上"那一刻"。

那一刻,他發現了什麼?他的內心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為了不使本書的表述變得過於複雜,我們不得不儘可能簡捷地引進生存論心理學的有關結論。生存論心理學指出了為人所特有的"生存悖論":人既非天使又非動物。或者反過來說,人既是自然界中幾乎無所不知的智慧之神,又帶著與生俱來的被造性和必死性,由此決定了人在心理深處根本的分裂和脆弱,使人產生生與死的恐懼。為了生存,人必須以倫理-人際關係(包括狹義的家庭倫理-人際關係和廣義的社會倫理-人際關係)為前提和背景形成某種人格系統,這樣一種過程被稱為移情。

一般而言,移情對象是生活中那些最高大、最偉岸的人事:父母、老師、偉人、運動、偶像等等。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父母是最切近的移情對象,父親尤是,這是因為,就人類文明的當前性質而言,父親是"生活的代表"。一般而言,父親代表著廣大的世界,代表著生存的法則,代表著成功、出類拔萃和標新立異。作為對人所特有的"生存悖論"的生存反應,移情既體現了人在生死面前的恐懼,又體現了人對英雄主義和自我解放的衝動。一方面,既然人是必有一死的被造物,他自然希望稟著被造物意識順應各種自然力量和文化力量,安全地融入某種保護性的倫理-人際關係;另一方面,既然人又是自然界中小小的神祗,他自然又希望成功,希望標新立異、出類拔萃。移情中這兩種趨向被稱為"神愛"和"愛欲",它們是人身上兩大孿生的存在動機。 參見E·貝克爾:《反抗死亡》,林和生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7章。也可參見《"地獄"里的溫柔:卡夫卡》,第3章,第2節以下。

不難理解,父親也是文森特的移情對象,如果考慮到,這位父親還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牧師——一位溫和而虔誠地在人間代表上帝、傳播福音的人,那麼,文森特對父親移情的強度可以想見。大約可以認為,在11歲那年遠離故鄉和父母親人到澤芬貝亨村普羅維利私人學校求學之前,他生活在"神愛"的天國中,生活在伊甸園——故鄉津德爾特就是他的伊甸園!而父親則是慈愛的神祗!一件事實也許可以幫助說明這一看法:在文森特的書信中,"父親"幾乎總是大寫,而在西文中,大寫的"父親"正好是"天父"的意思。這一書寫習慣可以認為是童年時期父親慈愛神祗般的形象投影而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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