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仿效基督

另一方面,從文森特對作者和書籍態度的這一大轉彎,可以看出他心理上一個重要特點。文森特在本性上是一個堅強的人,無論遭受多麼巨大的打擊和痛苦,都不會沉湎於其中不能自拔。相反,他與生俱來的原始能量總是要為自己找到一種噴射式的表達或平衡方式。在這段巴黎時期,他致提奧的信中儘是引自《聖經》的各種讚美詩、各種教誨和訓誡,滿紙都是上帝和基督的氣息。從他作為特別推薦抄寄提奧的一首讚美詩中,我們得以窺見他當時心境之一斑:

常處不幸……常懷悲哀,

前進,基督徒,向前進:

投身戰鬥,努力不懈,

從生活的麵包汲取力量。

讓你黯淡的心靈充滿歡樂:

身著神聖的鎧甲前進:

戰鬥,要知道戰鬥不會太長,

勝利的歌聲快要降臨。

別讓不幸模糊你的眼睛,

所有的淚水很快會消失;

不要害怕前路茫茫,

勇敢地鼓起你全部的力量。 轉引自書信41號。

可以認為,這是文森特無師自通的"危機神學"。在致妹妹安娜的信中他也寫道:"常處險境,常懷悲痛。"參見David Sweetman,Van 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69.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從使徒聖保羅致哥多林人的《第二使徒書》中引出這樣一句話:

永遠悲傷,又永遠歡樂。 轉引自書信28號。

這句使徒格言與文森特大起大落、熱情洋溢、渴望噴射的個性十分貼近。事實上,從這一時期起,這句使徒格言就成了文森特的座右銘。 大約一年多以後,文森特有機會從事衷心渴望的傳教活動,並完成了令他終生難忘的生平第一次佈道,其時,使徒聖保羅的這句訓誡成為文森特佈道詞中的主旋律。參見The plete Letters of Vi van Gogh,vol/1,pp/87-91。

又請參見書信74號、82號、82a號等。並請參見本書第5章。稍後,在荷蘭多德雷赫特地方一家書店,作為店員的文森特與該店職員P·C·格利茨共處一室。多年後格利茨回憶道:"他[文森特]萬分謙虛,在某些方面甚至很靦腆。有一次,那是在我們相識了一個月以後,他問我,又一次閃爍著他那無可抵擋的微笑:格利茨,你能幫我一個大忙,如果你肯的話。

"我答道:好吧,請說,什麼事?"噢,因為這實在是你的房間,所以我想請你允許我在牆上掛幾張《聖經》畫。我立即欣然答應,他迫不及待地張羅起來。不到半小時,整個房間裝飾著《聖經》畫和戴荊冠的基督像,每一張基督像下,凡·高寫上:永遠悲傷,又永遠歡樂。

"格利茨接著寫道:這一《聖經》格言十分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心境。一個基督教節日里——我記得是復活節——他用棕櫚枝框住每一幅基督像。我不是虔敬的人,但看到他那般虔誠,深為感動。"參見P·C·格利茨:《文森特在多德雷赫特》,載《凡·高論》。

從心理學上說,文森特是在用上帝之愛轉移自己的痛苦,就他內心的痛苦或者說失衡而,所有其他類型的"文森特之愛",似乎都已不足以提供安慰或緩解的效力。或者說,所有其他類型的"文森特之愛",諸如藝術之愛和書籍思想之愛等,此時此刻都以隱匿的形式,匯聚到宗教或上帝之愛名下了。

然而,從現象學上說,文森特是在開始仿效基督。正是在這一段巴黎時期,宗教作家T·肯皮斯的一本書進入了文森特的視野,對他產生了也許任何其他書籍都無法相比的影響,並一直持續到很久以後,這本書的名字就叫《仿效基督》。作者肯皮斯不只是一位單純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虔誠而身體力行的基督教徒,與當時基督教友愛會社團保持著密切聯繫。肯皮斯認為,迅速發展的近代工業運動導致了道德和生活方式的混亂,使許多虔誠的人們感到恐慌和無所適從,這些人遂為各種宗教世俗社團中自我節制的、樸素的生活方式所吸引。肯皮斯認為,只有在這樣一類宗教社團中,才有可能找到塵世生活的真正幸福。在這一認識背景上,肯皮斯在書中作出了清晰的表述,指明基督徒的生活具體是如何一回事,指導人如何具體奉行一種基督徒的生活方式。書中的小標題也設計得格外明確,具有指導性,如"悲哀的意義"、"關於自我否定"、"慾望的放棄"等等。如果與米什萊的《愛》相比較,這兩本書可以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鮮明地代表了文森特在兩個不同階段所執著的思想感情。

我們將看到,後來文森特的一生,就其針對衣、食、住、行的態度而言,就其所奉行的具體生活方式而言,的確是在有意識地遵從苦行僧的標準,無論是為了宗教還是為了藝術,他在生活上把自己弄成了一個高度律己、狂熱又謙卑、甚至有自虐傾向的殉道者。從很大程度上說,這正是他"仿效基督"的邏輯結果。

至少從多德雷赫特開始,凡·高便"隱士般地節食",不吃肉,不吃調味品等。再往後,他甚至拒絕糖、咖啡或者黃油,通常只吃幾小塊乳酪和乾麵包皮,最大的奢侈往往就是煙葉和少量白蘭地。有時,為了學習或宗教上的需要,他還會真正像苦行僧一樣對自己實施自虐式的體罰。此外,在性慾問題上,哪怕後來他經常出入妓院的時期,凡·高也表現出高度的自我剋制態度和貞潔觀——至少從他留下的文字看來是如此。參見The plete Letters ofVi van Gogh,vol1,p/112,113,170;vol/3,p/168,599,等;書信B14號等;《凡·高論》,第1、5、9頁等;David Sweetman,Van 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80,81,1

80,182,等。又,關於凡·高對性慾的態度,請特別參見書信B14號,或本書第10章第2節。

有必要指出,從凡·高後來被高比爾公司解僱離開巴黎始,直到在多德雷赫特當書店店員期間,在這大約一年多的時間內,除了更深、更狂熱的宗教體驗之外,他並未遭受其他重大生活變故的打擊。換句話說,以上所論凡·高的諸種行為,應該說均始源於這段巴黎時期。

在巴黎近郊蒙馬特爾高地的小屋中,通過與肯皮斯及其宗教社團生活方式的神交,文森特孤獨地學習、仿效著基督徒的生活方式。也許我們能夠說,他這樣做多多少少有些無可奈何的因素。公司一位新職員被安排到文森特的小屋中暫住。這位剛出道的18歲英國青年哈里其實還是個孩子,身材瘦高得出奇,五官長得令人不敢恭維,舉止笨手笨腳,吃飯狼吞虎咽。他一到公司就成為大家嘲笑、幽默和調侃的對象,在這點上與眼下的文森特有著相似的命運。一開始,文森特和眾人一樣,對他也十分厭嫌,後來卻發現這位和他一樣被眾人所遺棄的小夥子是一位理想的聽眾,一位"率真、馴善、努力"的夥伴。"每天下班後,我們一道回家,在我的屋子裡吃點東西;晚上剩下的時間,我大聲朗讀,通常是朗讀《聖經》。我們整個晚上一般就這樣朗讀。"漸漸地,按文森特的說法,哈里似乎被"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教化"了。"後來,他吃飯也不那麼饕餮了,並在我幫助下開始搜集繪畫作品。昨天,我們還一道去了羅浮宮;結果,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懂了聰明人也不懂的許多事情。"書信42號。

可是,這一肯皮斯式的"兩人社團烏托邦"好景不長。兩個月後,文森特不知何故未向公司告假便擅離職守返回埃登(父親已於兩個月前由海爾維特調往該處任職)的父母家中,與親人共度聖誕。此舉真可謂前科未釋,新錯又鑄。尤其是,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正是公司業務最繁忙的時候。而且,眼下公司領導已經換班。這一次,在公司元老和董事森特伯伯的面子和公司利益之間(也許還有不止是面子問題的其他原因),新老闆選擇了後者,不過還是儘可能做到仁至義盡,准允文森特留用三個月左右,即到1876年4月1日為止。這一次,文森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當蘋果熟了,輕輕一搖它就會掉下來……事情都被我弄得那麼糟糕,因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文森特的確沒什麼可說的了。儘管表面上是他在公司領導找他談話時一時衝動發生了頂撞,提出了辭職,但他自己心裡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壓倒一切的宗教之愛和熱烈而執著的藝術之愛使他無法安守工作崗位,相反卻表現得十分躁動。

一方面他心不在焉,另一方面又與顧客失去了必要的距離感。例如,如果某位顧客想要買走一幅歷史題材的畫作,而不是文森特所推薦的風景畫,文森特就會固執地試圖說服別人放棄自己的看法,承認自己是傻瓜,或者另買他所推薦的畫。結果,無論是顧客或者同事,針對文森特的意見越來越多。公司的新老闆早就有意炒他的魷魚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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