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在上帝與藝術之間·倫勃朗

文森特在巴黎工作時期,正值高比爾公司全面改組調整。對於文森特這位行為異常的公司元老之侄,新的老闆既未縱容也未輕視,而是在實際上委以責任,試圖讓他重新做人。然而,文森特卻再也不像兩年前那樣銳意進取。他對賣畫沒有了熱情。

那個時代,巴黎這座世界花都正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艷麗地綻放,新起的豪華建築,不夜的街道,典雅而熱烈的歌劇院,似乎永遠在過節般的市中心……巴黎,處處燈紅酒綠,老闆們把咖啡館擴張到新鋪砌的人行道上,並儘可能為配套的娛樂活動留下空間,歌手和舞者吸引了一群群不同階層的人群,幾乎把可能的角落和廣場都變成了熱鬧的露天劇場。新興的印象派藝術家們整天躋身於其中,把如此這般的場景用作他們創作的素材……

然而奇怪的是,一向對萬事萬物滿懷興趣的文森特對這一切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他已然經由初戀的受挫而虔誠專一地改宗了上帝;或者,從根本上說,對於這位來自荷蘭北布拉班特的孩子,精緻優雅或聲色犬馬的巴黎生活與他無緣。不管怎樣,下班後,離開如今已了無興趣的工作,他總是急匆匆穿過人群趕回寓所,迫不及待地打開心愛的《聖經》。第二天,他又常常不願獨自享受昨夜燈下產生的種種虔誠或狂喜的宗教體驗,急切地希望與公司同事共享。這種過分的熱情與他平時的獨來獨往恰成強烈反差。漸漸地,公司同事益發感覺他行為古怪,雖然有礙於森特伯伯的面子,但仍少不了背後的諸種議論和譏笑。對此,文森特也並非始終沒有察覺,而且,與過去的輝煌業績和美好人際關係相對照,他尤其感到傷害,感到孤獨。

更為嚴重的是,打從一開始引他上路、明裡暗裡一直幫助和保護他、並對他寄予重望的森特伯伯,現在也對他的行為公開表示異議了。森特伯伯赴巴黎出差時前往文森特住處看望,文森特又大談諸如上帝之愛之類的話,森特伯伯失望之餘含蓄而尖銳地批評說:"超自然的事情我或許不懂,然而,我清楚所有自然的事情。"文森特對此耿耿於懷,在致提奧信中將森特伯伯歸入他所謂的"大多數人",這些人不識人間英才,並間接導致了英才的早夭。他甚至以多疑症患者的口吻轉述父親某次對他的告誡,要提奧提防那種口蜜腹劍的人。 參見書信31號。

換句話說,文森特身邊發生的有關事情並沒有讓他多少修正自己的行為模式,相反強化了他的宗教獻身感,使他更深地沉浸於《聖經》所帶給他的感動和安慰之中。 從心理學上說,文森特的上述一系列反應明顯有著偏執和文飾的傾向。值得注意的是,這是文森特身上比較突出的一種心理反應模式。從本書大量有關描述中不難看出這一點。當然,這種心理反應模式也可以看作成就動機受挫的產物。

與此相關的一個現象是,幾乎在所有的書信中,文森特都習慣於使用這樣一種結束語:"請永遠相信我!"

只有在星期天,他才允許自己離開心愛的《聖經》,走出近郊蒙馬特爾高地(那是幾年前巴黎公社與政府軍決一死戰的浴血場所;而文森特對此似乎也並不特別留意)自己的小屋,沿著高地的斜坡,一路往下穿過路旁的寒酸房舍和露天咖啡店(那兒充斥著公社倖存者、流浪藝術家或者塗脂抹粉的廉價妓女),徑直走向巴黎市中區。他到市中區不為別的,只是想造訪那兒的教堂而已。許多不同教派的宗教團體都在巴黎市中區保留有自己的教堂,文森特逐一拜訪它們,從它們那裡觀摩體會不同的佈道和儀式,尋求共鳴。看來,即便是類似宗教這樣需要高度專一和虔誠的對象,只要與之產生了感情,文森特都會以那渾然、博大、龐雜的"文森特之愛"面對之。 大約一年多以後,凡·高在荷蘭多德雷赫特地方一家書店當店員,當時與他同事的一位職員兼朋友P·C·格利茨後來回憶道:"他[凡·高]的宗教感情是含蓄的,崇高的,決非狹隘的,因為,儘管他那時是一個正統的[新]教徒,但在星期日不但參加荷蘭新教的禮拜,亦參加——在同一天——揚森派、羅馬天主教和路德派的禮拜。當我對此表示驚訝時,他和藹地微笑答道:你認為,格利茨,上帝不能在別的教堂里找到嗎?"參見《凡·高論》,第2頁。

當然,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說,在凡·高對其他教派的熱情中,包含有反抗父親的成分。有必要指出,即便對於此時的文森特,狂熱的宗教之愛也並非就是一切。雖然他對公司有關藝術事宜已經了無興趣,但在私下裡,他卻不可能忘懷一直為之刻骨銘心的藝術。這一段巴黎時期,很大程度上由於心靈的創傷和填補情感空間的需要,文森特對藝術的熱情又一次高漲,對他歷來景仰的巴比松畫派和17世紀荷蘭畫派特別熱情關注。關於前者,米勒和柯羅這兩位巴比松畫派大師在先後半年之內去世,對於文森特恐怕是一種剌激。而關於後者,恐怕則是倫勃朗、雷斯達爾這樣虔誠的荷蘭大師讓他怦然心動。

在星期天下午,在拜訪了他希望拜訪的教堂之後,文森特會前往羅浮宮或盧森堡宮,站在倫勃朗、米勒、雷斯達爾、柯羅、J·布雷頓等人的畫前反覆體驗,像過去一樣沉浸於忘我的藝術之愛。在他至為崇敬的米勒去世半年之際,德羅奧特飯店大廳拍賣這位藝術家的作品,他宛如信徒朝聖般前往觀看。

當我一進大廳……就好像聽到這樣的聲音:"脫掉你的鞋,因為你站立的這塊地方是聖地。" 書信29號。

然而,正是從對米勒的這種態度中,我們看到這一時期文森特藝術之愛的獨特性質。我們曾經論及米勒其人其藝術所內涵的深厚宗教意義。文森特從來對米勒的感情,都投射出他自己內在的宗教情懷,此刻更是如此。這位教徒所禮拜的,既是藝術的神祗,更是宗教的神祗。從他對蒙馬特爾小屋的布置中也能看出這一點。據他在致提奧信中介紹,他在小屋牆上懸掛了自己最喜愛的一批畫作共計18幅,雷斯達爾、倫勃朗、尚帕涅、柯羅、特羅容、杜佩雷、馬里斯、米勒、范·德·馬丁、杜比尼等均在其列。然而,唯有在談到倫勃朗《夜讀聖經》一畫時,他特別作了一大段說明:

夜晚,一間寬敞的老式荷蘭屋子,桌上燃著蠟燭,一位年輕的母親坐在自己寶貝的搖籃旁閱讀《聖經》。一位上年紀的婦女坐在一旁傾聽。這讓人想起主的話:"我再次對你們說,如果幾個人以我的名義聚在一道,那麼我就在他們中間。"這是一幅舊銅版畫……棒極了! 書信30號。

正是在文森特的巴黎時期,他反覆提及倫勃朗的《基督在以馬忤斯》、《夜讀聖經》等宗教題材作品。 參見書信27號、30號、33號、35號、37號、37a號、39b號等。 從巴黎時期開始,倫勃朗成為他至為崇敬的藝術家,與很早就為他所發現的米勒以及後來才發現的德拉克洛瓦並列。 這一提法可通過凡·高的全部書信得到印證。也可特別參閱幾封極為重要的書信,如書信133號,588號,W20號等。 這其中必然有著深刻的原因。倫勃朗不僅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也是一位"《聖經》的偉大讀者"。 皮埃爾·庫蒂翁:《佛蘭德與荷蘭繪畫》,第146頁。

在這之外,也許再加上飽經坎坷的一生,使倫勃朗作為一位無比深刻而傑出的人性畫家和宗教畫家為人所知。對於初戀受挫並正在將渾然、龐雜、博大的"文森特之愛"向宗教境界轉化的文森特,倫勃朗身上所具有的一些重要特點真可謂正中下懷。關於這些特點,當代藝術史巨擘貢布里希教授向我們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說明。

可是我們感覺,我們對倫勃朗大概要比對上述任何一位大師都熟悉,因為他留給我們關於他生平的一份令人驚異的記錄,即一系列自畫像:……他的面貌就反映出破產的悲劇和一個真正偉人的不屈不撓的意志。…………倫勃朗根本無意隱藏自己面部的醜陋。他絕對忠實地在鏡子里觀察自己。正是由於這種忠實性,我們很快就不再問它漂亮不漂亮,可愛不可愛了。這是一個真實人物的面貌。它絲毫沒有故作姿態的痕迹,沒有虛誇的痕迹,只有一位畫家的尖銳凝視的目光,他在仔細地觀察自己的面貌,時時刻刻準備看出人類面貌更多的奧秘。沒有這種真知灼見,倫勃朗就創作不出他那些偉大的肖像……在倫勃朗的偉大的肖像畫中,我們覺得是跟現實的人物面對面,我們感覺出他們的熱情,他們需要同情,還有他們的孤獨和他們的苦難。我們在倫勃朗自畫像中已經非常熟悉的那雙敏銳而堅定的眼睛,想必能夠洞察人物的內心。

……作為一個虔誠的新教徒,倫勃朗一定反覆讀過聖經。他進入了聖經故事的精神境界…………他珍重真實與誠摯勝過珍重和諧與美,基督向貧困者、饑饉者和傷心者佈道,而貧窮、饑饉和眼淚都不美。這當然主要取決於我們贊同以什麼東西為美。……同樣,在[《基督講道》]這幅蝕刻畫中,右邊角落裡的那位畏畏縮縮的憔悴老人一隻手放在臉前,全神貫注的仰望著,某個人可能說他是歷史上畫出的最美的形象之一…… 貢布里希:《藝術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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