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初戀和轉折

然而,到此為止我們所感受到的,並非"文森特之愛"的全部。1873年金秋,文森特在寫給兩位朋友的信中,與他們討論了季節問題。他認為他很難說自己最喜歡什麼季節;他相信自己喜歡所有的季節。"過去的畫家們幾乎不畫秋天,而現代畫家們又過分偏愛秋天,兩者都不可取。"在信的結尾,他"隨信附上另一幅關於秋天的畫作",不過,這幅所謂的秋天畫作乃是一段文字,摘自當時正如日中天的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傳世名作《法國革命史》的作者米什萊的一本閑書《愛》。這是一本關於女人和情愛的"准教科書",作者用優美、抒情而說教的筆調對女人以及"女人之愛"大書特書:女人在男人面前是弱者,男人應該為她承擔更多的分量;女人是虛無縹緲的幻想家;女人是土地,是母親;你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女人,可她實際上仍然還是美麗而優雅的謎;等等,等等。在文森特所摘引的那段文字中,米什萊通過一幅黑衣女人肖像畫所引起的回憶和聯想,來表達自己對女性的認識:

由此我看到一位女子,我看到她帶著憂鬱的沉思走在一座並不太大的花園,園中的花在這秋天的季節里早早就凋謝了,然而園子仍然為枝葉所遮護。異國情調的植物已經被搬進了溫室,從葉落伊始的枝葉間,幾座雕像隱約可見。

一種藝術情調的濃郁氛圍,與那位女子形成柔和的反差,她的服飾非常樸素、端莊、高貴,黑色(或灰色)的絲綢上點綴著丁香色的絲帶,幾乎不可察覺,然而卻平添光彩。

然而,我是否已經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的博物館裡見到過她?她[也]讓我想起尚帕涅畫中的女子(注意,那是在羅浮宮)。她是如此真實,如此真誠,足夠聰明,然而又那麼簡單,沒有[一般人所懷有的那種]必要的心思,沒有想到過要把自己從滿世界的陰謀詭計中解救出來。這個女子在我心中已經有三十年了,她總是浮現到我頭腦里,讓我想到這樣的問題:"她姓什麼?遇到了什麼?她是否有過幸福?她如何得以戰勝這世上的眾多困難?" 轉引自書信11a號。

米什萊關於女人的上述認識,似乎符合了文森特內心的什麼東西。後來,尚帕涅的那幅《女子肖像》作為他最珍愛的畫作,與他所特別崇敬的米勒、倫勃朗和雷斯達爾大師、情有獨鐘的范·德·馬丁等並列,掛在他寓所的牆上。甚至,畫中女子身旁椅子上所放的書,被他設想為她最喜愛的書,後來也成為他自己最喜愛的書。黑衣女人的意象成為他身上一個複雜的情結。作為這種情結的一種投射,他居然另外找到了一幅黑衣女子肖像,那是17世紀一位法國無名畫家的作品《哀悼和悲痛中的女子》;似乎可以認為,這幅畫對文森特產生了更為強烈的震撼:差不多8年以後,他甚至面對生活中一位真實的、由於新寡而處於哀悼和悲痛中的黑衣女子演出了一幕轟轟烈烈的愛情悲劇。 參見書信30號,書信31號等。又,那場愛情即凡·高對錶姐克依的愛情,參見本書第8章。

我很高興你[提奧]讀了米什萊,而且理解得這麼好。這樣一本書教導我們,在愛和愛情中存在的東西,比人們通常想像的要多得多。對於我,這本書既是啟示,又是福音:"女人不會老。"(這並非是說世上沒有衰老的女人,而是說,只要女人還在愛與被愛,她就不會老。)而且,像"秋天的渴望"這樣的章節是多麼美麗!女人是與男人大為不同的存在,是仍然為我們所不知的存在……我對此確信不疑。男人和妻子能夠合二為一,即是說,他們是整體而非兩半,是呵,我對此也確信不疑。 書信20號。

"既是啟示,又是福音"!我們不知道這真是米什萊的魅力,還是文森特在特定精神狀態下對米什萊的主觀投射。 不久後,文森特初戀受挫,並隨之進入具有宗教狂熱性質的精神狀態,其時他出於複雜的心理動機建議提奧跟他一道"毀掉米什萊、勒南等人的書"。(參見信42號、43號、36a號、39號等。)

然而,在凡·高後來與其他女人的戀愛中,米什萊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重新恢複,與過去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成為與米勒一樣的"父親")。參見書信155號、160號、161號等。直到16年之後,即去世前半年,在聖雷米的精神病院中,他仍然如此這般談到米什萊:"夏凡納的《男子肖像》對於我始終是理想的形象……還有他的《女子肖像》,那是一位已不再年輕的女子,然而,正如米什萊所看到的,世上並沒有衰老的女人。"參見書信617號。事實上,米什萊在《愛》一書中所禮讚的那位黑衣女子,不久後作為"上帝的天使"形象,出現在凡·高生平第一次傳教所宣講的佈道詞中,其重要性可以想見。參見書信79號,以及The plete Letters of Vi van Gogh,vol.1,p.90-91。

就在對米什萊開始著迷的前後,文森特因費用之故調換了寓所,"我終於有了一間一直想往的屋子,它沒有傾斜的天花板[不像童年津德爾特家中我們的屋子],沒有鑲綠邊的藍牆紙。我和一個非常快樂的家庭住在一道,他們在自己家裡為小男孩們開辦了一所學校。"書信11號。

文森特寓居在洛伊爾家中。這個"非常快樂的家庭"令他如此之快樂,以至給朋友寫信所用的結尾都是那麼喜形於色的樣子:"像過去一樣緊握你和威廉的手,直到把它們握痛為止!" 書信13a號。

在他自己的屋子裡,他布置了提奧託人帶來的一束草和一個用櫟樹葉編製的花環,它們讓他想起北布拉班特黑土上的麥田、石楠和松林,想起過去所有那些美好的時光。正是在這個"快樂的家庭"中,從這金秋的日子開始,文森特經歷了他人生第一次戀愛,與女人發生了第一次本質的遭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知道文森特在倫敦時期對米什萊的特別喜愛究竟是原因還是結果。

房東女兒尤金妮亞,時年19歲,為自家開辦的幼兒學校擔任教員。這位少女行為舉止頗為規矩,始終帶著中學生時代所受教育的痕迹,與她和藹可親的母親洛伊爾夫人剛好形成對比。多年以後,她果真成為一名中學女教員,其時留下來的一幀照片表明,她的性情並未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所柔和。

然而不管怎樣,從尤金妮亞身上,文森特找到了他自己的感覺。 我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過像她和她媽媽之間這樣的愛。請為了我而愛她吧! 見文森特致妹妹的信。轉引自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 van Gogh.

我的寓所多麼令人滿意。哦,美滿富足的生活,哦上帝您的贈予。 文森特致父母。轉引自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 van Gogh.又見David Sweetman,Van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49.

從當時文森特寫給家人的信中,充滿了這樣一些轉喻式的表達,放射出光芒四射的幸福感,一方面使得那渾然博大、洶湧澎湃的"文森特之愛"因此而趨向於完滿,另一方面似乎也讓"文森特之愛"找到了最為原創性的、"先天綜合性"的突破和表現形式。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自然:在最為朝氣蓬勃的青春年華,在人生事業如日中天的當兒,在"文森特之愛"的一片盎然生機之中,愛情這枝最動人的花朵也焉然綻放。

然而,如果用人們回顧重大歷史事件時慣常的那種眼光,我們會發現一種驚心動魄的細小因素出現在文森特個人事件的地平線上,悄然並且森然地逐漸向事件的中心發展。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文森特,這位以超人的熱情和精力不知疲倦地、並常常是不諳事理地、有時甚至頗具"侵略性"地向外噴射各種感情的人,在愛情這種最美好、最激烈、最強勁的感情上,其表現卻是那麼樸拙而童貞,完全成為一種渾然情懷的、內在宗教式的、熱誠而無我的青春境界。

令後人迷惑不解的是,文森特幾乎沒有向尤金妮亞作出任何具有確切含義的表示。關於內心的感覺和想法,他什麼也沒有說;也從未邀請她外出散步或進行諸如此類的活動。換句話說,他沒有作出任何嘗試交流的努力。其原因大概不是別的,而是他飽滿而渾然、樸拙而童貞的天性使然。

就在極度良好的自我感覺中,他與房東一家人歡度聖誕。隨著愛情感覺的發展,文森特內在的藝術抱負也一度強烈地萌現。他不時寄給家裡一些習作,大多有關他那個"快樂的家庭"。母親則及時作出肯定的評價:"我們現在能夠確切地想像文森特的新居是什麼樣子了,他畫得真好。"近十年後,文森特在遭受人生挫折、並為藝術而亡命異鄉的當兒致信提奧:"多少次,在泰晤士河堤上,或者從公司所在地南安普敦街回家的路上,我站在黃昏里不停地畫,最終什麼結果也沒有。如果當時有人告訴我透視法是什麼,我可以避免多少不幸,到現在已經取得了多大的進步呵!"那段時間,文森特經常邂逅為他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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