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藝術之愛與人生之愛

5月,文森特赴倫敦就職,途中在巴黎逗留數日,參觀了西方和世界藝術重鎮羅浮宮博物館、規模較小的盧森堡宮博物館以及當年的法國沙龍。羅浮宮輝煌蓋世,而盧森堡宮則讓文森特產生獨特的感受,因為他在那兒得以欣賞到為他所崇敬的J·布雷頓的繪畫原作。盧森堡宮陳列了布雷頓三幅主要作品:《為阿托依斯的麥田祈禱》、《回憶拾麥穗的人》和《傍晚》,其中《為阿托依斯的麥田祈禱》為文森特心儀已久,過去,他只能欣賞到僅有黑白二色的複製品。在香榭麗舍宮的法國沙龍上,文森特發現布雷頓還是當年法國沙龍獎的主要得主。在法國沙龍,他首次感受到藝術家通過作品與成千上萬公眾的對話。

文森特於5月中旬離開巴黎赴倫敦,從充滿文化和社交生活氣息的世界花都進入那個時代方興未艾的資本、市場、工廠、鋼鐵、商品、金錢與貧窮之都。對於這位來自北布拉班特麥田的20歲青年,倫敦工業和市場的繁榮讓他大開眼界,同時,這繁榮背後的陰暗面似乎也特別凸顯:貧民區、童工、雛妓、流浪漢、饑民……當年著名版畫家多雷那些暴露性的版畫也深化了他這方面的認識。

然而,對於文森特自己,倫敦意味著遠大前程。高比爾公司正在著手擴張倫敦分公司的業務,讓原來的批發業務發展為畫廊,與它在法國、比利時、荷蘭和德國的業務相似。文森特在倫敦的任職,充分表明上司對他的信任度和期望值。帶著森特伯伯給他的幾份引薦信,文森特幾乎一到倫敦就懷著極大的愉悅和熱情投入了工作。

在高比爾公司倫敦分公司,文森特開始更多地接觸與過去所知不同的英國藝術,逐步了解了對法國浪漫主義和巴比松畫派畫家影響甚大的康斯太布爾(令文森特想起迪亞茲和杜比尼)、魯本斯的追隨者和康斯太布爾的先行者庚斯博羅、飽受佛蘭德與荷蘭畫派影響的雷諾茲、以及後來的法國印象派先驅透納等英國藝術大師及其作品。然而,他對這些大師及其作品的興趣似乎相當有限,至少,他更注意公司畫廊中一些當代畫家的作品,如密萊司的《胡格諾派教徒》、鮑頓的《清教徒上教堂》等等,為這些作品中的宗教情感所打動。換句話說,倫敦時期的文森特仍然以他在海牙所喜愛的畫家及其作品為參照,仍然透過海牙時期的藝術眼光來觀照藝術世界。

在倫敦時期,雖然也頻繁參觀博物館、沙龍和畫展,文森特不像海牙時期那樣與公司周圍的藝術家們廣泛接觸,對英國藝術界有關事態與動向也沒有了解的意願。然而,另一方面,他對藝術的普遍熱情卻無比高漲。應該說,敘職倫敦,對一直在他身心孕育著的諸種感覺、情感、能量、思想等等是一種激發和敞開。1874年1月,即到倫敦工作和生活半年之後,文森特在一封致提奧的信中,充分表達了他身上日益成長壯大、難以阻抑的藝術之愛:

……我從特斯蒂格先生那裡聽說了,你在海牙分公司[提奧於上年11月由高比爾公司布魯塞爾分公司調任海牙分公司]幹得挺不錯。從你的來信知悉,你現在對藝術著迷了,這可是好事兒,小夥子。我很高興你能喜歡米勒、雅克、施賴耶爾、蘭比內特、弗蘭斯·哈爾斯等畫家,正如毛沃所說:"就是它!"[著重號為原有]是呵,米勒的《晚鐘》,就是它[著重號為原有]!——那是美,是詩。是呵,我多麼想跟你面對面談論藝術;既然不能,我們就必須經常圍繞藝術寫點什麼。儘可能讚美藝術吧;大多數人都讚美得不夠[著重號為原]!下面是我特別[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喜愛的一些畫家:謝弗、德拉羅虛、埃貝爾、哈蒙、萊斯、蒂索、拉傑、鮑頓、密萊司、希斯[馬希斯]·馬里斯、德·格羅克斯、德·布雷克里爾、米勒、朱爾斯·布雷頓、費恩-佩林、尤金·費恩、布里翁、瓊特、吉奧爾格·薩爾、伊斯拉埃爾斯、安克爾、勞斯、沃蒂爾、喬丹、康普特-卡利克斯、羅克森、梅索里埃、馬德拉佐、齊姆、布丹、熱羅姆、弗羅芒坦、德卡普斯、波寧頓、迪亞茲、盧梭、特羅容、杜佩雷、柯羅、保羅·休特、雅克、奧托·韋伯、杜比尼、伯尼爾、埃米爾·布雷頓、切努、塞薩爾·德·科克、邁爾·科拉特、博德默爾、凱克凱克、謝爾弗特、威森布魯赫以及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馬里斯和毛沃……此外還有那些古典大師,而且我相信我還漏掉了某些第一流的現代畫家。 書信13號。

正如文森特自己所說,如果有必要,這樣一份表明其"特別喜愛"的要目清單還可以拉得很長很長。這是一份幾乎無所不包的清單:古典大師、巴比松畫派、海牙畫派、"第一流的現代畫家"、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其他畫家……這充分顯示了青年文森特對藝術之感人至深的熱情。

正是在這兒我們希望指出,事情絕不僅僅只牽涉到熱情本身而已。初看起來,文森特的熱情顯得過於渾然龐雜,甚至有點泥沙俱下的感覺。然而,正如我們已經提到過,這種熱情正是文森特日後之為偉大藝術家的至深源泉。

我們已經看到並將繼續看到,文森特總是習慣於將各種各樣的藝術家相提並論:米勒、倫勃朗、德拉克洛瓦、伊斯拉埃爾斯、布雷頓、洛爾米特、梅索尼埃等等;剛才引述的這封信則更為典型:古典大師哈爾斯,他自己特別鍾愛的米勒、伊斯拉埃爾斯、J·布雷頓等人,以及星級不等、流派不一、五光十色、魚龍混雜、多半名不見經傳的一大批其他藝術家。這一龐雜的審美熱情後來導致某些人的誤解和非難。例如,遲至1950年,藝術批評家P·詹姆斯還這樣寫道:"……他[文森特]的藝術品味常常有些混亂甚至陳腐。他常常高度讚揚布雷頓、洛爾米特、杜佩雷和梅索尼埃等平庸的畫家。" 轉引自David Sweetman,VanGogh:His Life and His Art.p.354.

其實,文森特並非不知道自己身上這一重大特點。1880年,在他開始立志要成為畫家、剛剛走上藝術創作之路時,他就向提奧表述了這樣的思想: 你認為我不應該滿足於躋身平庸的藝術家,我該怎麼說呢?我認為,問題很大程度上在於:所謂平庸意味 著什麼?我將盡自己所能,但就平庸一詞的一般意義而言,我並不打算蔑視平庸。如果蔑視平庸,一個人當然就不可能出類拔萃。在我看來,至少在一開始,我們必須對平庸表現某種尊重,並認識到平庸已經意味著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只有通過巨大的努力才可能達到。[著重號為原有。] 書信138號。

與對所謂"平庸藝術家"的問題相關,文森特還談到所謂"平庸題材"的問題。

他向提奧抱怨說:"……相對說來,只有很少的人懂得,為什麼藝術家要那樣行動。一般說來,要是誰去發現各種各樣如畫的場合和形象,琢磨別人不屑一顧的僻靜處所,誰就會扣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一個農民看見我畫一棵老樹榦,在那裡一坐就是一個小時,以為我瘋了,自然會取笑我。一位年輕女士面對一位滿身補丁和臟污的工人背過臉去,她當然不會明白,為什麼有人要前往博里納日或海斯特,並下到煤井裡去;她也會說我發瘋了。" 書信142號。

在文森特看來,勞動者的形象,耕地上的犁溝,沙灘、海洋和天空,一草一木等等,對於真正的藝術家而言都至關重要,既不容易表現,但的確都是美。如果能"終生從事於表現隱藏在它們之中的詩意",生命就有了價值。他據此批評他所喜愛的藝術家·馬里斯說:"·馬里斯這幅畫,調子和色彩都很好,可表現得有問題。我在實際生活中有一次看到那樣的場面,當然不是基督的降生,而是一頭小牛的降生。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那天夜裡,在博里納日那間牛棚里,一位棕色皮膚的農村小姑娘戴著白色睡帽,臉上掛著淚,眼裡滿是哀憐的表情,看著那頭母牛,那可憐的牲口正因為臨產的劇痛而遭受著巨大的折磨。那場面純潔、神聖、動人、美麗,像是一幅柯勒喬的畫,一幅米勒的畫,一幅伊斯拉埃爾斯的畫。哦,提奧,為什麼你不放棄一切,而作一位畫家呢!" 書信181號。

在文森特這一系列思想背後,是追求真實的人性和藝術的良心:"但是真實,努力表現真實對於我是如此重要,以至我想,是呵,我想我還是寧願做一個鞋匠而不願做一個色彩音樂家。" 書信625號。

然而,在人性和藝術的良心後面,則是某種更為渾然和博大的東西。誤解或非難文森特的人沒能看到,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至為真實飽滿的生命、至為質樸虔誠的個體和(並因而)至為熱情洋溢的天才。後來,在人生之路的巨大困頓中,文森特寫下這樣一段震撼人心的話語:但我始終認為,理解上帝的最好方式,是愛許多許多事物……愛你所愛,這樣你就會更了解上帝——我就這樣對自己說。然而,一個人必須帶著高尚、嚴肅和親切的同情心去愛,帶著力量去愛,帶著理智去愛;而且,一個人必須永遠努力讓自己了解得更深、更好、更多。這是通向上帝之路,這是通向堅定不移的信仰之路。 書信133號。該信寫於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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