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教堂、墓地與麥田

然而,在故鄉津德爾特,還有一件難以言述的、微妙的神秘。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一直到離家赴外地念書為止,文森特每周至少一次,要穿過一片片麥田去父親佈道的教堂,至少每周有一次,他要來到大片麥田一旁的教堂墓地,並在那裡看到一塊小小的墓碑。

即便識字未始,通過大人們的談論,他大概也知道墓碑後面躺著的人是誰,朦朧地感覺到一種神秘的命運。當他有能力讀懂那塊墓碑上的文字之時,他幼小的心靈中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文森特·凡·高 1852

其下是一段引自《聖經·馬太福音》的話語:

讓孩子們

來我這裡

不要阻止他們

因為在天國的

正是這樣的人

"天國"二字特別用了粗大的字體,深深地鐫刻在墓碑上。我們不知道幼小的文森特到底產生了什麼樣的感受。但是,在這裡的確存在著雙重的神秘,雙重的震動。天國與死亡原來如此切近,而且,在天國與死亡之間長眠著的,是與他同名、同姓、同性別、同月同日生、僅僅先他一年來到人世但隨即死去的另一個文森特!

當年事稍長,或者,當他的藝術直覺從渾沌中漸漸顯露成形,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又會不知不覺地進入他的感覺和意識,與那本已十分森然的神秘相融和。在他最常去的父親書房裡,荷蘭畫家范·德·馬丁的一幅銅版畫漸漸引起他格外的關注。那可能是在母親的業餘繪畫之外,文森特最早接觸到的職業畫作。那是一幅《穿過麥田的葬禮隊伍》,畫面的調子陰沉、森然,正是尼德蘭低地特有的景象。布滿畫面前景的彤雲橫陳天際,幾乎只在地平線附近留下一帶耀眼的天光,使得地平線那邊的村舍、教堂、樹木等等都成了一線參差的剪影。教堂的塔樓縱貫那一帶光亮,它的尖頂和十字架沒入昏黑的彤雲之中。在十字架上方的天空,橫貫的彤雲還現出另一片天光,但那似乎並未緩減畫面的陰沉和森然,相反倒平添了幾分凄清的緊張……那應該是慘淡的黃昏時分,要不就是某個怪異的午後,也可能是一場巨大的雷雨到來之前,或者,那樣一場雷雨剛剛已經洗劫了大地——因為,橫貫近景的巨大麥田,看上去已是七歪八倒,一片狼籍,似乎已經慘遭暴雨蹂躪。前景上的一片麥田已被刈倒。在畫面靠右的部位,一位與高高的麥田難以分辨的模糊人物,手挽一柄滿含死神意味的大鐮刀向左而立,低頭哀悼致意:一列企鵝般的送葬隊伍正穿過麥田,向地平線方向教堂的剪影走去,我們只能看到他們清一色黑色斗蓬和禮帽的背影,哀悼和悲傷(或許還有恐懼和無奈!)似乎讓他們全都低頷著頭顱,前傾著身子。而教堂那邊,挽鍾大概正在鳴響著神秘的誘惑,呼應著那位形象含糊、身份曖昧的收割者,呼應著他臂中那柄可怕的大鐮刀,既在向生者召喚,也在為死者祈禱。

麥田,北布拉班特黑土上的麥田,滋養生命的麥田,人和大地的麥田……在村舍的一旁無盡地延伸著、被教堂守護著的麥田……用麥芒點燃陽光、挑戰冬天的麥田,或者,被暴雨所蹂躪、被死神所刈割的麥田……多年以後,文森特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這幅畫中陰霾、空曠、慘淡的景象乃至細節——雖然其中少不了他幼小心靈的諸多投射(那幅畫本來的主題動機可能含有相當的諧謔成分)。十多年後,文森特走向生活,無論在一帆風順或是挫折困頓之中,他總是傾向於在自己的房間里掛上複製的《穿過麥田的葬禮隊伍》。在藝術史上,這幅畫和它的作者一樣名不見經傳,然而,在文森特的房間里和書信中,范·德·馬丁卻一再與他所仰慕或鍾愛的藝術家們相提並論。 這些藝術家包括名遐古今的荷蘭藝術大師倫勃朗、雷斯達爾,文森特至為仰慕的米勒,與米勒同屬法國巴比松畫派的柯羅和杜比尼,以及"海牙畫派"代表人物伊斯拉埃爾斯、馬里斯、博斯布姆等。參見書信30號、95號。並參見本章第3節。

再往後,麥田中收割者的形象(就像播種者的形象一樣)將一再出現在他的畫作之中。無論幼小的文森特是否意識到,在他的心靈深處,生活、現實和繪畫世界中的麥田、人、自己、死者、生日、墓碑、死神、墓地、教堂、上帝等等,多半揉雜起來,滲透開來,形成某種潛在的意識。人與麥田,教堂與墓地,上帝與死神、生者與死者……而教堂的剪影和尖頂就在麥田與墓地的一旁,在天上與地下之間。大片大片的麥田就在教堂和墓地的一旁。常常,那一頭紅髮的孩子獨自逗留在教堂或墓地的園區。渾沌初開的歲月,午後寂靜無人的灼人天光。麥田裡的熱風吹來,帶著等待刈割的成熟和芬芳,與其下濕潤的北布拉班特黑土一般微薰。那棵高高的銀葉相思樹,平時在樹上聒噪的喜鵲此刻聲影全無。只剩片片綠葉,在寂然的陽光中或渾白的天光里無聲地簌簌抖動。那時那刻,那小小的墓碑,墓碑上鐫刻的文字,其後草葉叢中那片小小的蔭涼,那片小小的蔭涼里神秘的存在,一定會比平時更為森然地逼近感覺,而父親書房畫中的景象多半也會疊印在這明亮而陰森的感覺之上:宛如暴雨剛過的天空彤雲橫陳,地平線天光耀眼,恍惚間,那隊送葬行列從冥冥中由遠及近,來而復去,穿過已被蹂躪和正被刈割的麥田,朝著教堂在天光前的剪影走去。

一件獨特的事實,不知是否說明某種心靈震動的存在。當弟弟提奧生下來,4歲的文森特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終身的夥伴。從一開始,他就對提奧表現出格外的喜歡。打從提奧跌跌絆絆學走路,兄弟倆就像雙胞胎一樣形影不離,一道沿著人生之路向前走去。日後,兄弟倆一生都清楚地記得久遠的童年。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他們都會熱烈地回憶和談論,將身邊的環境與童年美麗的家鄉風貌相對比。文森特多次在信中向提奧談起他們童年的共同回憶,就正如我們在本章題記和本書其他地方看到的那樣。奇怪的是,與對提奧的態度相比較,文森特對其他弟妹們的態度卻不那麼友好,至少大妹安娜回憶說,在兒童時代,她不時會遭到文森特的戲弄。 參見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 van Gogh.

這一系列的反應難以根據現代心理學(尤其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作出解釋。

參見阿德勒:《自卑與超越》,黃光國譯,作家出版社,1986年。

在文森特與提奧之間,漸漸形成某種深厚的兄弟情誼,而且越往後越是牢不可破。在文森特19歲、提奧16歲那年,倆人甚至發誓永不背叛兄弟之愛。如此的兄弟之愛本已引人注目,而文森特在其中尤其顯得特別。這是因為,到後來,在超乎尋常的兄弟之愛以外,除了絕少的例外,文森特和他人的關係都搞得一塌糊塗!

這一獨特的事實讓人意識到,那位夭折的哥哥,那塊墓碑,有可能在文森特的無意識深處形成某種意味深長的複雜情結,它在哥哥的死亡和弟弟的誕生之間導致某種微妙的關聯。哥哥死亡後,他作為弟弟來到人間;而現在,弟弟提奧來到人間,可他作為哥哥卻仍然活著。如果小文森特的內心世界的確存在著這樣一種關聯,那麼,它必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他對提奧的態度,決定他與提奧的關係,甚至影響和決定他整體的生命。他可能由此產生某種獨特感,同時也不排除某種對生命的感激和謙卑——而前後兩者正好形成衝突的兩極。

墓碑永遠地留在教堂的墓地中,所有的悲哀和神秘似乎靜靜地與它相守。而在一望無際的麥田裡,生活就像那孩子的一頭紅髮在燃燒。從一幅本來並沒有特別藝術價值的畫作,我們也許看到文森特生命本質中令人目眩神迷的某種複雜,看到其中那一片特有的森然。然而,文森特的生命,就像日後他的畫作一樣,或者洋溢著深厚的同情、樸素的摯愛、溫柔的渴望,或者席捲著洶湧澎湃、流動不止、金光燦爛的旋律,令人不由自主地沉迷,被久久地、深沉地震撼。

反抗死亡,是人間最為驚心動魄的英雄詩,也是存在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神秘。偶然地,憑藉著粗朴而原始的生命力,與渾然莫辨的神秘和疑懼相砥礪,一種至為頑強、堅貞、亮麗的人格挾裹著麥田的熱浪和氣息滾滾而來。在這種的確不太常見的情形中,我們領悟到了造化的神力。

的確,"在凡·高的畫里沒有幽靈。" 轉引自J·德里達:《恢複繪畫的真實性》,何秋實譯,載《外國美學》,第11輯,商務印書館1995年。 他的生命亦復如此。今天,站在他全部的一生和整個畫作的一旁,回顧他的生命我們可以說,這位一頭紅髮的孩子,他屬於麥田,屬於另一類"高級文明",屬於信奉大地與太陽的"部落"。他的生命自發、原始、樸素——也許因此而不時有些粗野和不諳事理。他不像我們大多數人;他不屬於一種認同的、並多少具有流行病特徵的精緻文明(這自然也是一種"高級文明");因而,他身上沒有(或很少)作為這種疾病之重要表現的、同時也為反映或分析病徵所必需的有關意象、語詞或概念的幽靈。他不是那種具有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