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津德爾特

1853年。荷蘭南部。荷蘭第二大省北布拉班特。3月30日,大約在耶穌受難日和復活節前後,在離重要城市布雷達約80公里的津德爾特,一位淺紅頭髮的男嬰呱呱墜地。

如果把一頭鮮見的紅髮算作一種重要特徵,那麼,這孩子的另一個重要特徵,就該算作是一種神秘了。

恰好一年前(不早也不晚,就在3月30日這一天!),父母先已生下另一位男嬰。這位男嬰帶給父母極大的喜悅,這不僅因為他是頭生子,而且更因為,這一年,他的父親已經30歲,而母親已經33歲了。沉浸於幸福之中的父母為這位男嬰取名文森特·威廉·凡·高。

然而,也許正像有人所說,幸福總是為不幸所包圍,就像海上的孤島。至少,對於這對情感虔誠、品德高尚、相敬如賓、恩愛有加的夫妻,中年喜得頭生子的幸福短暫得令人傷心。姍姍來遲的兒子只活了短短几個星期,便重又消失到永恆的黑暗和虛無之中,讓他們猝然面對一片無邊的悲哀。這悲哀已足以令人心碎,更何況,在這悲哀之外還隱隱另有一種恐懼:畢竟,孩子的母親已經33歲了,而孩子的夭折是否意味著某種更大的、永遠的不幸呢?——直到第二個孩子又從渾沌和希望中孕育而來、並降生於世。

多半出於對長子的深情眷念,也出於某種隱秘難言的期望,父母沒再為次子(實際上的長子)另取名字。於是,這位一頭紅髮的孩子承繼了死去兄長的姓氏。

在北布拉班特麥浪滾滾的黑土上,文森特·威廉·凡·高沒有再次死去(如果將姓氏看作真實象徵的話),帶著一頭火苗般的紅髮,他長大了。

孩子的父母成婚於1851年。父親提奧多勒斯·凡·高(1822-1885),荷蘭歸正會(屬基督教新教)津德爾特教區牧師;母親安娜·科妮莉亞·卡本圖斯(1819-1907),荷蘭海牙一位法庭資料裝訂員之女,這位裝訂員曾經裝訂了荷蘭第一本憲法,因而被美稱為"國王的裝訂員"。

提奧多勒斯自己的父親也是一位牧師,一共養育了12個孩子,其中有6個兒子,他是第四個。弟兄6人中,就只他一人並非十分自願地繼承了自己父親的事業。1849年,提奧多勒斯畢業於烏得勒支神學院,隨後在北布拉班特津德爾特定居下來,由父親親自洗禮做了牧師。北布拉班特省是一個天主教大省,境內居民絕大部分信奉羅馬天主教。這意味著與羅馬天主教相對立的荷蘭歸正會屬於極少數派。

就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言,作為這一派的牧師,而且又效職於靠近比利時邊境的小村莊津德爾特(天主教徒與新教徒比例在60:1左右),似乎並非是令人愉快的使命。

然而,更重要的是,提奧多勒斯似乎並沒有做牧師的天賦。這位當地人心目中的"漂亮牧師"並非是熱情洋溢的佈道者,相反倒像有教養的書生。在互不調和的兩派之間,他似乎走了中庸之道。大概既出於對宗教派系力量對比的敏感,也出於文學閱讀和藝術欣賞中所薰陶的美感和均衡感,他從不在講壇上高聲宣誦。相反,話語從他唇上輕輕跳出來。所引經文自然大都來自較為寬厚流暢的《新約》,而不是相對激烈而嚴厲的《舊約》。教區內偶有點酗酒或設宴歡鬧的事情,他也並不十分在意。日後,隨著大兒子逐漸成長,在需要他出面教誨的場合,他也總是寬厚有餘,直到後來事情變得十分令人擔憂,他的態度才發生了改變。由於他的善良、教養、寬厚和溫和,提奧多勒斯在教區內贏得了新教徒和非新教徒的普遍尊敬。後來,一位年老的羅馬女天主教徒回憶說:"我們非常喜歡他,為了他,我們甚至可以在水中雙膝跪下。"結婚後,他與妻子的印象也一道深深留在津德爾特人們的記憶里。正如有人回憶說:"他們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他們不會被忘記。"轉引自The plete Letters of Vi van Gogh.vol3,p593.

不難看到,無論是勉從父業,還是取道中庸,提奧多勒斯對父親(以及自己)的教會畢竟表現了堪為楷模的虔誠。12個弟兄姐妹之中,就他一人走上了追隨耶穌基督之路。在靠近邊境的津德爾特,在壓倒優勢的羅馬天主教徒中間,這位新教徒中庸的善良和虔誠,意味著一種溫和的童貞。

只是,事實總歸是事實。提奧多勒斯可能的確沒有做牧師的天賦,他默默無聞地在津德爾特一呆就是20年,即便後來調任新職,也不過是調往與津德爾特同樣偏遠的小村莊如海爾沃特或埃登等地,到晚年甚至被調往更小的紐恩南去了。只有教區內的人民衷心愛戴和尊敬他,妻子愛他、理解他,兒女們崇敬他。

12個弟兄姐妹中,文森特(森特)、亨德里克(海因)和科尼利斯(科爾)三位兄弟與提奧多勒斯關係最親密。似乎並非偶然的是,這三位兄弟都是畫商。荷蘭(Holland)是尼德蘭的歷史區域。偉大的尼德蘭,她不僅是小麥和奶油的黑土,不僅產生過"為上帝所陶醉"的斯賓諾莎,而且自古到今都是西方繪畫藝術的一處聖地。從這兒產生了不朽的北方畫派(包括佛蘭德繪畫和荷蘭繪畫,與義大利畫派即所謂南方畫派相應),貢獻了凡·愛克、博斯、布魯蓋爾、魯本斯、哈爾斯、倫勃朗、雅各布·凡·雷斯達爾、弗美爾等星漢燦爛的藝術巨匠和大師。作為人類文化寶貴財富的油畫藝術,也正是從尼德蘭的土地上發源。在這樣一塊肥沃的"藝術黑土"上,畫作的經營自然而然成為一項重要的社會職業。

在三位畫商兄弟中,森特又與提奧多勒斯尤為親密,他們甚至共同娶了一對姐妹。森特娶了那位"國王的裝訂員"的一位女兒為妻,隨後又把妻子的姐姐安娜介紹給了自己的弟弟。隨著結婚和生兒育女,安娜成為家庭主婦。提奧多勒斯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伴侶。她全心全意為他分擔人生,不僅承受繁多的家務,而且還陪他外出訪問教區內的居民。她是一位出色的、可愛的女人。繁多的家務和單調的鄉村生活磨損不掉她活潑、生動的性格。從她身上自然而然產生出強大的凝聚力。她身體結實,精力充沛,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什麼事情都關心,據說還能用"可怕的速度"織毛衣。日後,當孩子們長大成人,外出謀生,她又成天不知疲倦地給孩子們寫信。"

我只是給你說幾句話"——這是她最愛用的句子。然而,在所謂"幾句話"中,總是包含著她深明大義且體察入微的愛心。多年以後,她的二兒媳(即文森特弟媳、提奧之妻約翰娜)對此作了感慨系之的回憶: ……多少次,這"幾句話"是那麼及時地來到收信人手裡,帶來他們所需要的安慰和力量。在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裡,這"幾句話"對於我始終是希望和勇氣的不竭源泉。眼前這本書[即由約翰娜著手搜集、整理、編輯和翻譯的《凡·高書信全集》-引者注]是對她兩位兒子[即文森特和提奧兄弟-引者注]的紀念,在這本書中,一句充滿感激的回憶的話語,應該獻給他們的母親。

參見Jvan GoghBonger,Memoir of Vi van Gogh.載The plete Letters ofVi van Gogh.

後來,安娜活到87歲高齡(1907年去世,即在文森特和提奧先後去世之後又活了17年),丈夫和三個長大成人的兒子先後離她而去,即便如此,她到老都以罕見的堅強和勇氣保持著生活的熱情、力量和信心。文森特後來為她畫的一幅肖像和更往後她自己的一幅照片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它們令觀者對這位母親不由得肅然起敬。

對於理解後來文森特的藝術之路而言,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安娜熱愛大自然,同時還是一位掌握了相當技能的業餘畫家,能夠把自己的觀察感受和思想感情用畫筆表達出來。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無論作為牧師家庭的收入是多麼有限,也無論生活有多忙碌,安娜總能安排出時間和條件滿足自己的業餘愛好。她畫素描,畫水彩,畫野花或者花束,並收集成冊。她還鼓勵一頭紅髮的小文森特學她的樣兒,努力作畫,後者由此獲益匪淺。

總的說來,安娜堅強而富於活力的愛心與提奧多勒斯溫和而書生氣的愛心正好互補。另一方面,在安娜與提奧多勒斯之間所有的異同中,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他們都開朗、樂觀、樸素而心地善良;對於他們的宗教個性而言,罪、罪感、死亡等概念,在他們的思想意識中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分量,沒有投下陰霾的暗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宗教與藝術聯姻的家庭。在這個和睦相愛的家庭中,常常,在夜晚,就著同一盞黃銅底座玻璃燈罩的明亮油燈,父親埋頭書寫著下個禮拜天的佈道詞,母親則在一旁描畫一束藍色的風信子或別的什麼。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天,壁爐里還燃燒著溫暖的柴火。文森特·威廉·凡·高就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成長起來,在宗教和藝術兩方面都受到薰陶。從父母雙方,文森特都將受到重大的影響,稟承到各種各樣的特徵和素質。只是,多年以後,當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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