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陶欣語自出院回到住地,就一直粘在床板上。身子骨太沉了,胯骨以下重得沒有知覺,坐久了腰板都酸得受不了。她就一直躺著、睡著,又或者沒有睡著,閉著眼睛在腦子裡反覆地拼寫空白,感覺到身子在拚命地下陷,身體里卻抽出一股東西往上躥,虛無縹緲的,仿似靈魂。

廚房裡小火燉著雞湯,陶嫣然背靠著牆根,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煤氣灶上的青火苗在鍋底下躥跳。這讓她聯想到另一種在午夜以後顯靈的火光。陶嫣然從廚房出來,到衣架旁去翻女兒的衣兜,她摸到女兒的電話,開機翻看著通訊記錄,電話和信息記錄被女兒刪得一乾二淨,她只在存件箱里看到了一條四個字的文字信息——守口如瓶!發件人被陶欣語記作「碎屍萬段」。

她點下按鍵提取了這串號碼,默默記死在心裡!

齊爍直陪到鍾錦天看完了連續劇,聽他打起呼嚕來,才隨著鍾敬濤離開。得知是要搬去鍾敬濤家裡住,齊爍有些坐立不安,盤算著該問清楚什麼,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排的房間就在鍾敬濤的對面,拆開箱子的時候,得知鍾敬波不住在這裡,她有托著箱子去投奔他的念想。「你是我女朋友,哪有弟媳婦和哥哥住一起的道理啊。你現在……就不能剋制一下你對我哥的嚮往嗎?」

「不能!尤其是知道了要和你待在一起那麼久,我就越發渴望逃到哥哥那裡!」

「切!」

鍾敬濤丟了一瓶水給齊爍,「明天,景陽他們會帶你去上課,我要到公司去找鍾振,會耗掉一整天,晚上我會去找你們。」

「上課?沒聽錯吧我,放著假,上什麼課啊?」

「大概就是你們女孩子的那些必修課程吧,帶你逛逛香港,學學怎麼搭衣服化妝,赴宴什麼的吧。」

「我幹嗎學那些啊?再說了我明天晚上想等我爸媽收攤以後,去找他們。」

「你白天先去逛吧,下班後,我會帶你去找你父母。」

鍾敬濤順手按下了房燈的開關,房間里就只剩了橘色的床燈,在星星點點的燈簾,散發著柔和的光,「早點睡吧,床具都是新換過的。」

「我可不可以問,這間房之前住過誰啊?怎麼就好像專門為女孩子準備的,你不是沒有妹妹嗎?」

「不準問!」

「切。」

「學我做什麼?」

「快走吧,我要開始做夢了。」

齊爍和著衣服倒在一大床羽絨被上,即刻陷在鬆軟的羽絨被中迷失了椎骨。聽到鍾敬濤好像慢聲說著:「明早別睡太晚了,我叫人喚你起床,吃過早點再出門。」

齊爍咬了咬下唇,眨巴了兩下眼睛,沒有立刻閉上,她支起嘴巴在上下唇間比划了兩下謝謝,輕到連唇片最後碰到一起的聲音都聽不見。

不記得睡了多久,陶欣語才睜開了眼睛,強撐起身子喊了兩聲媽媽。屋裡沒有人應答,時間是上午10點,她起身套上鞋子,站直身子在屋裡漫無目的地繞著,腳底板像踩在海綿坑裡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

陶欣語進到浴室,洗了把臉,冰水刺在手掌心,瑟瑟地打軟了全身。換好衣服,她鼓起勇氣去了學校。走回寢室的一路,並沒有撞見幾個人。但凡遇見的熟面孔,都會甩給她一臉的矚目。進到寢室,費勁地爬到自己的床上,掀開來床單,揚起灰濛濛一層土腥味,才離開三天而已,再次回來有久隔一季的悠長。一個患有潔癖的人,頭一回親昵地擁抱了一床蒙灰的床單,她感到灰塵的分布和毛孔的張弛出乎尋常的吻合,陶欣語閉上眼睛,一側臉淚就著眼角淌濕了鬢角,她想起一個詞叫同流合污。

電話鈴響的時候,她猶豫了半晌,因為是班主任杜冰心打來的。她說不出是想接還是不想接,接了說不出話來,不接又聽不過電話一直響著,唯恐這一茬過了,自己要鼓更大的氣力回過去。拗不過勁,陶欣語還是接通了電話,杜冰心「喂」了兩三聲以後,她才從嗓門眼裡干憋出一絲音。「欣語,老師中午想請你吃個飯,在學校后街的潮州菜館,十二點鐘,不見不散。」

陶欣語果然是比杜冰心到得晚了一些,她走得這一路,想遍了各種極壞的可能。揣著一顆哐哐亂撞的心,坐在杜冰心的面前時,她只能緊縮著肩膀,強力掩飾著心底的慌亂。杜冰心推給陶欣語一杯普洱,說了句:「先暖暖吧。」

她也知道要暖的不是她的胃,而是她的心。陶欣語雙手攬著茶杯,遲遲不肯端起來送進口裡。

「欣語,老師有話對你說……」

「杜老師,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直到這一刻,陶欣語才知道,她就是撐再久,也撐不過這一關,她知道她會哭的,會像個孩子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杜冰心起身站過陶欣語的身側,把陶欣語擁進了懷裡,沉沉地在她頭頂吐了一口氣,「欣語啊,現在的杜老師不再是杜老師,就只是個尋常的女人。杜老師當你是我最親近的學生和朋友。咱們女人之間,是不是能夠說點自己的私房話呢?」

陶欣語抬起眼帘,似懂非懂地閉合然後又張開。接著耳邊又是杜冰心的一聲長嘆:「杜老師昨天離婚了,離婚的念頭我很早就有了,下不了決心的緣故……起初還以為是對一個男人的依賴,醒悟過來才知曉,女人賴得起的只有自己而已。他是一個不值得我們留戀的人,我們都該不顧一切地打破塵俗,追求自由。自由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對一個女人尤為重要。杜老師今天自由了,獲得重生了,杜老師要感謝一個人,感謝一個和我同樣獲得了重生的女人,欣語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杜冰心試探地揚了揚眉尖,陶欣語自顧投入地哭著,不再言聲,杜冰心緊了緊臂彎,在陶欣語的外臂輕拍兩下,接道:「欣語啊,你還很年輕,以後的人生還太長太長,真的要把握好自己。不要滿足於現狀,振作起來,為你的法國之行做好最後的衝刺和努力!人只有站得高才能望得遠啊!」

陶欣語緊握著杜冰心的手,五指漲得通紅,腦海里久久飄散起那年、那天、那直上雲霄的灰煙……她還想說對不起,可出口的卻是無數個謝謝你。

陶欣語和杜冰心分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她搭公車回到了以前實習的歌舞團,在舞團附近有一座陳舊的地王廟,去拜的人極少,常駐在廟裡的只有一位啞口的守門大爺。她從前不順心時總是跪在這裡請願,人說願望如果實現了,卻沒有還願的話,就會遭到報應。她果真是有個願望沒有還上,不知道自作孽能不能強算遭天譴!

再次跪到這裡,蕭瑟的東風從背後刮過,兩扇門板支吾著擺動了數個來回,門環噼里啪啦地叩擊著腐朽的木體,聲音被動得可憐。老大爺仍舊是裹著那件髒兮兮的軍大衣,閉目蜷縮在功德箱旁邊,陶欣語靠過去投幣的時候,看到他張了張眼。

晚飯時間過去,陶欣語才回家。家裡有人的時候,她習慣敲門,即便自己帶著鑰匙。

樓道里瀰漫著厚重的灶火味道,熏得人發暈。門敲了很久,母親也沒有來開。待她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才發現門被從裡面鎖死了,怎麼也打不開。她激切中感到那種怪異的味道,像是從自家屋裡竄出來的。可任憑怎麼叫喚,屋裡面都沒有反應。

母親去哪了?無奈之下,陶欣語撥通了110。兩個民警趕來,用了三四分鐘的時長,才卸下了門上的防盜鎖。這短短几分鐘,她覺得等出了一個朝代那樣的漫長。門被推開的一霎,三個人都驚怵了。濃烈的燃氣味鋪天蓋地地翻滾而來,到處充滿了鮮血腥膩的宣洩。地板上滿是醬紅色的腳印和拖跡,被肢解的屍塊,正一刻不停地隔著碎爛的布衣向外滲血。陶嫣然平妥地躺在沙發上,在這樣劇烈的殺氣中,安詳地睡著了。——天旋地轉。來不及衝到母親跟前,陶欣語就倒在了血淋淋的模糊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公安局審訊室里,像是想起了什麼天機,陶心語推開了警察遞來的水,大聲問著:「手機是諾基亞的嗎?把充電器借我!」

警察費解地抬了抬眉毛,沒有理會。陶欣語從長椅上彈起來,往門外沖,卻被警察一把抓了回來:「你去哪?」

陶欣語面無表情地說著:「我得趕快回家找我媽!」

「你母親煤氣中毒,經搶救無效,已確認死亡!」

陶欣語不理解,這一句話怎麼可以說得如此沒有感情,如此的生冷淡定。她狠狠地瞪著扯拉著自己的警察,冷冷說著:「我手機沒電了,你幫我借個充電器!」

「你把手機給我看看!」

警察接過陶欣語的手機,對同事說道:「人看住了別出事兒,我去找東西!」

另一位警察會意地點了個頭,對陶欣語說道:「通過對作案現場的考證確認,我們初步判定死者陶嫣然,噢,就是你母親,正是殺死受害人周一鳴的作案兇手,現在你需要向我們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相關情況,以助警方進一步核認判案!」

陶欣語任由這些個字眼,進出兩耳,封凍著臉面,作不出聲響。片刻,方才的警察取了充電器進來,陶欣語給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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