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出門的時候,陶欣語把陶嫣然激動的顰笑記在了心裡。從改姓母親的姓那一天開始,她的心頭就擔上了相依為命的責任。她已經記不起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子了,完全不記得。對父親的尋憶,總要靠熏天的酒氣,軟癱的身骨,昂貴的粉末,哄鬧的牌局,以及母親遭遇的暴怒摔打來勉強支撐。對他最後的一點記憶,就是院子里那個黑黝黝的叔叔跑進家裡來嚷:「嫂子,單位配電室著火了,我哥中午喝高了,在裡面睡沉了……火警到的時候,人已經……」

話音未落,母親就失魂落魄地抱起她跑了出去,跑了好遠啊。事實上,她記得父親工作的地方離家裡一點兒也不遠,可是那天的路為什麼那麼長呢?她感到母親就快抱不動自己了,就在自己快跌下來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一片焦黑的廢墟,消防車還在嘀唔嘀唔地囂響著,周圍圍觀的人那麼多,死死地擋住了母親的眼睛,她把自己放下來,拉著自己從人群中擠了進去。

她仰著頭,濃濃的黑煙不斷在向天擴散。

母親被一位火警拎到一邊,他問了些什麼,母親就木怔怔地點著頭。然後火警掀開了腳底下的草席片,她看見了幾根被火灼焦的骨棒,長的長短的短,她還想再看清什麼,已被母親擋住了眼睛。

她們走的時候,人群都還沒有散,他們在咿呀些什麼,她都聽不見。濃濃的黑煙仍舊在向天擴散,飄升到高空,擴散成淡淡的淺灰再和白雲融作一片。母親拉著她的手,說:「我得讓你活出個樣來,你活好了,他就安息了!」

她的頭還是抬得高高的,橫橫斜斜的天線桿上,站著幾隻麻雀,它們一樣在瞻望些什麼,不知道它們看不看得見高牆外的煙囪,也在撲撲地冒著黑煙,那些煙會成群成群地遠遠化散掉,不像她和母親身後的這些煙,如果沒有風,不知道它們會不會上天。她聽懂母親說了什麼,也記下了父親走的這天,是蒙蒙的灰天。

那一年,她五歲,在改姓陶之前,她清楚地記得母親叫父親齊戴天。

安頓好母親,趕回學校時,寢室里的人都趕著上課去了。齊爍把還上的兩百塊,有意錯開壓在檯燈座底下,又在旁邊留好字條——謝謝我的患難真交!看樣子是快打上課鈴才寫完最後的驚嘆號!連扣筆帽的時間都沒有了。陶欣語把字條端端地夾進牛津詞典里,也拿了課本趕去上課了。

中午才下課,齊爍就接到鍾敬濤的電話。——「馬上到校門口,我在車上了。」

「不是下午嗎?」

鍾敬濤道:「我哪知道我會失眠,才到中午就醒了。」

「那我先回寢室換件衣服!」

鍾敬濤道:「你哪有什麼好看衣服值得換!快點——馬上。」

……齊爍拜託李麗帶回課本,奔到了校門口,雖然跑得很急,也還是不耽誤抱怨——「睡到中午起床還叫失眠!就只有催我的時候最有時間觀念!」

跑到車旁邊順手拉開副駕的門坐到了司機旁邊。鍾敬濤不滿道:「為什麼坐前面?」

齊爍道:「我上次也這麼坐的。」

鍾敬濤道:「上次是我開的。」

齊爍道:「這次是司機叔叔開的。」

話講到一半,又驀地下意識回頭,舒心地嘆口氣道:「還好不是那個要揍我的大叔!」

——安全還算有所保障,當然後半句憋在心裡沒敢講。鍾敬濤被戳進一口氣,不言語了。本來嘛,女傭和司機就是一國的。倒是司機支支吾吾地說:「小姐,您還是坐後邊吧。」

齊爍才別著臉開了門。鍾敬濤又道:「算了,就在前面吧。」

「老師留了期末論文,要算平時成績,和卷面分對摺。」

齊爍有心替鍾敬濤把題目多抄了一份,帶了過來。鍾敬濤眼皮都沒抬一下道:「幹嗎給我看這個,不都是你分內的事嗎?自誇入學考超了分數線近兩百分,處理這點事不是手到擒來?」

齊爍正欲舉手抗議,自個兒的肚子倒先抗議起來,起先一聲動靜還小,齊爍清了兩下嗓子,想掩飾過去。可再一叫就是一發不可收拾,剛要表演被嗆到氣管,就引來鍾敬濤一陣爆損——「當我低能啊。那麼沒出息的聲音,會是從嗓子里咳出來的嗎?」

話一落,司機也跟著笑了兩聲。齊爍只得招供道:「我不是還沒吃飯嗎?」

鍾敬濤道:「餓得還真快呢!不是才吃過早飯!」

齊爍挑著眉撇著嘴,得理賣乖道:「睡迷糊了?那是鍾少爺的作息時間吧!」

鍾敬濤也不再接茬,只對司機說道:「王府飯店!」

抵達指定地,逮著鍾敬濤在Gucci試鞋的空當,齊爍向鍾敬濤申請要出去打包一個漢堡,還沒等他同意,就竄了出去。待到啃著漢堡回來的時候,卻記不清鍾敬濤是在哪家店裡試裝了。儘管知道又會挨罵也只得電話告急了:「我說——你在哪家店?」

「還在剛才那家。」

「就是問那家!」

片刻無奈後,鍾敬濤想到了某款手機的廣告語——有容乃大,於是壓著嗓子說道:「我在Gucci。旁邊就是Prada。」

「哭泣!」

齊爍嘀咕了一嗓子,抬頭一看店牌統統是英文,自作聰明道:「所以那個英文拼寫是kuqi嗎?」

鍾敬濤吼道:「你念的是漢語拼音!聽好了,是g—u—c—c—i!」

幫忙提鞋的導購,鞠起一臉的費解和詫異,迫使鍾敬濤在臉紅之前踩著鞋跟站了起來。

齊爍找進店來,向里一掃卻不見鍾敬濤的人影,向店長打聽道:「剛剛在試鞋的先生走了嗎?」

「您說鍾先生嗎?」

「對呀。」

「他在樓上試特製的套裝,帶您上去嗎?」

店長禮貌地從收銀台讓身出來。齊爍忙擺手道:「不去不去。」

店長又對導購說道:「那帶小姐看看這季新到的鞋子吧。」

導購道一聲:「請跟我來。」

把齊爍帶進了店。齊爍見導購小姐挺和善,隨口問道:「你們這裡有好多明星來逛吧。剛剛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好多女孩子好眼熟啊,肯定在電視上見過的。」

導購沒有直接回答齊爍,而是老練地奉承道:「難道小姐不是影視演員嗎?我剛剛還和同事說,看著您的氣質樣貌就很不一般呢!」

齊爍也樂道:「要是真心誇我該多好。」

掖進心裡的後半句是——在知道我沒有錢的前提下。導購故作冤枉地拎過4800元的鞋子,放到齊爍腳下,說道:「小姐您的確是漂亮,這有的說嗎?看您是36的腳吧?」

齊爍想試試也不要花錢的,也就坐下,把腳伸給她了。在伸出腳後的一秒,她腦子裡閃出一個很嚴峻的問題,確切地說是由鼻子發出了這個信號,今天穿出來的恰是平時跑步總被汗打到透濕的那雙球鞋。果然,這位導購小姐幫她繫上鞋帶站起來的時候,臉都被憋成豬肝色了。齊爍由衷歉疚,不就是說了句善意的謊言,這個懲罰也太過嚴重了。照照鏡子,這鞋還真精神,乍一看,自己這一身就數這鞋最搶風頭了。也確實該添雙鞋,才發了薪水嘛,鑒於導購這麼賣力的份上,齊爍決定將其拿下。於是提出一隻腳來,闊氣地對導購說:「就包起來吧!」

導購道:「好的,小姐。總共4800元,你是現金還是刷卡?」

齊爍梗住脖子沒有讓自己丟人地重複第二遍四千八,她沉住氣把抽出來的腳又踩進鞋裡,想著乾脆挑點毛病,好借口不要算了。

「我說,這鞋的舌頭是不是有點松?」

導購解釋道:「小姐,您說的沒錯,這正是這款鞋的顯著特點。它可以反正兩用,是設計師別具匠心的地方,剛剛沒給您介紹,是我的失誤。」

「這種亮漆皮,隨便磕一下就結疤!」

導購又解釋道:「小姐,您既然是鍾先生的朋友,一定不會第一次選購我們的鞋,關於品質我就不再多強調了。」

「這……」

還沒想到第三個託辭,鍾敬濤就換了新衣下樓來,導購小姐還抱了一堆跟在後面。

「以為你還沒找到呢,」鍾敬濤不屑地把卡遞給身後的導購,走到齊爍邊上,齊爍這麼上下一看,還真是幅好衣架呢。「不錯嘛。」

鍾敬濤指著齊爍腳上的鞋,又對導購說道:「一起結。」

齊爍道:「不用你給我買!」

鍾敬濤不答理,只對導購說道:「把她自己那雙扔掉!」

「憑什麼!」

齊爍急著要脫腳上的鞋,卻被鍾敬濤阻止了,「臭成那個樣還不捨得丟!」

「誰說的!」

齊爍心虛地扞衛著自己的破鞋。鍾敬濤道:「聞到的,你坐前面,連司機都受不了要打發你不是嗎?結果開了一路的車窗,害我吹風過來的。」

齊爍被氣到牙痛,痛得張不了口與他對峙,轉身就要跑,又被鍾敬濤拉住道:「提了東西再走!」

導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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