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商談中鍾敬濤只靜坐於鍾振一側,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腳上長達三個小時。即便是這樣,鍾振也已滿足。兒子只是暫且不願抬起眼睛,他不知道,每當他流離的目光認真起來的一刻,只輕微地釋放一點純黑色的光亮,就足夠讓人驚栗地感嘆,假以時日,他該會是個多麼厲害的角色。只要兒子能夠聽命於他,他就對他的人生抱有不倦的期望。

傍晚,齊爍從借來的錢里抽出了五十元充上了就餐卡,還在食堂和同學吃著飯,電話就響了。這回真是母親打來的。食堂里太吵,齊爍聽不清母親在那頭嘰喳些什麼,她扣上電話,急豁豁跑到樓道里回過去,母親又不接了。

為了加強肌肉素質,晚上沒有專業自習教室的時候,齊爍都全套「捂裝」繞著學院外的前后街跑一個小時,每一次跑完汗都順著減肥褲的褲管往腳心淌,脫下褲子可以看到很多灰白色的污濁,她把這種混在黏稠的汗液里好像一條條白米蟲的死皮排泄視為脂肪燃燒物。既能鍛鍊出體力耐力,又能把白日里囤積的油脂消耗掉,這等雙管齊下的美差事,就是沒人願意跟著她一起干:「學院後頭那條街,挨著菜市場,門口那麼多馬糞,臟氣全被你過濾了。」

「晚上起風,跑那麼久,臉都吹出紅血絲了。」

「辦張健身卡,跑完還能三溫暖呢!」

坐著說話腰是不疼,齊爍見勢又只得登上運動鞋,一個人去跑了。跑夠一個小時平均要繞十五圈的樣子,齊爍每每數到第十一、二圈,就有些精疲力盡了。好容易撐到最後一圈,拖著腳從校門前的巷子穿出來,險些給逆行的一輛黑色賓士撞上。刺耳的急剎車,嚇得齊爍兩腿立在車頭前直打哆嗦。前車燈晃得自己還沒睜開眼,司機就按下車窗,探頭訓上了:「靠!會不會走路啊你?瞎跑什麼啊!」

齊爍雖然不熟駕駛規則,但依據常識判斷,她肯定這車是逆行了:「誰讓你反著開啊,你違反交通規則,差點讓我搭上命,還在這裡凶誰啊!沒教養。」

齊爍擱下話,轉身就走,好在自己沒傷著,計較下去也沒什麼好。可這司機不罷休了,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輪著讓你個十六七歲的閨女說沒教養,跟在齊爍後面按著喇叭嚷:「你說誰沒教養?我看你才是沒教養,正經人家的姑娘誰大晚上出來瘋跑!你媽都怎麼教你的?」

齊爍聽到這可不樂意了,脫下汗濕的鞋子順著他腦袋砸進車裡。撞人在先,沒理還不饒人,連自己媽都礙著他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怎麼了?」

坐在后座的鐘敬濤一路閉目養神,起先聽到了幾句爭執並不在意,是他指示司機抄近路逆行開過來的,出了點小狀況,他發發牢騷也無礙。這會子倒是動起手了,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了。

司機抱歉地回道:「少爺,一個不懂事的瘋丫頭。你等著,我下去教訓教訓她。」

鍾敬濤順著前窗看去,車前頭那個張牙舞爪,虎視眈眈的「瘋丫頭」不就是齊爍么,他側頭一笑,自言道:「還真是不好欺負呢!」

司機開門正欲把齊爍的鞋子丟下車,被鍾敬濤叫住了,「慢著,給我吧。」

「少爺……」

司機為難起來。「我讓你把鞋給我,跟我下車給這位小姐道歉。」

鍾敬濤鏗鏘有力地複述過,接過他手裡的鞋子,打開門下了車,司機也忙著迎下車。齊爍一見從車上下來了鍾敬濤,傻眼愣了頃刻,更火大了起來,沖著他吼道:「我說呢,也只有你會用這麼沒教養的司機。臭味相投。」

「你這丫頭,說什麼呢!」

一句話聽不順耳,司機剛要煽起巴掌抖威風,又被鍾敬濤無聲的厲眼嚇了回來。鍾敬濤把鞋子遞給齊爍,說:「先把鞋穿上吧!」

齊爍接過鞋子,假模假樣拍拍鞋頭上沾的死灰,翻了一眼反常的鐘少,把鞋子蹬在腳上。

「給這位小姐道歉!」

鍾敬濤轉而對司機厲聲說道,見司機充耳不聞,鍾敬濤更惱火了:「讓你道歉你沒聽到是吧?」

見鍾敬濤執意要自己低頭認錯,司機也只得服從道:「……是……少爺。」

繼而憋著窩囊氣給齊爍深深鞠了一躬,「小姐,深感抱歉。」

齊爍這時候倒像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地攤出手指頭,勾了兩下,大方地說道:「哎喲,起來起來吧!這才像受過訓的嘛。」

司機還弓著身子不動,本來嘛,這腰彎的自尊心極度受挫。主子鍾敬濤又說了叫他起來,他才肯直起身子,給鍾敬濤開車門。

「就送到這吧。」

鍾敬濤說。

「老爺說得把少爺您送進學校。」

司機道。

「你也知道現在送得是少爺。前面就到了,我想走走。」

鍾敬濤說。

「好吧。少爺您注意安全。」

司機趁著給鍾敬濤行告別禮的工夫,又不解恨地瞪了齊爍一眼。

等車子掉頭開走,齊爍一把抓起鍾敬濤的胳膊瘋跳著喊道:「正派!神氣!我服了!」

鍾敬濤推開齊爍的手,徑直向前走去:「給下人們做做樣子而已,今天欺負的是別人我也會假裝正義,你不必勞神感激!」

齊爍追上去,說:「不管怎麼說,我還當了回小姐,揚眉吐氣了一把!呵呵呵,說什麼都得請你吃飯了!」

鍾敬濤停了下,問:「請吃飯是你的口頭禪吧!」

齊爍沒趣地嚼了口空氣,說道:「我最近這不是經濟危機嗎?」

鍾敬波說:「你什麼時候繁榮太平過?」

齊爍還想爭辯,兜里的電話振起來,齊爍接起電話,是母親親切的鄉音:「爍兒,在哪裡?」

齊爍剛要對母親的不聞不顧開口抱怨,那端又接上了話:「家裡生事啦?唉……」

光是母親這蕩氣迴腸的一嗓子又給中國移動貢獻了兩毛五,「你那個不省心的爸喲……」

「媽你能快點把話說全嗎?」

「你爸大半夜喝得醉醺醺的,開著小皮卡往高速上沖,鑽到1041大卡屁股底下,車頭都擠遍了,險些要了人命……」

「——我爸?他——他沒事吧?」

齊爍知道父親向來就好口白的,好酒好煙,好吃懶做。平日喝了酒分寸尚在也就是話多,鬧出這麼大的事來還是頭一回。

母親說:「我巴不得他有事,我也倒省心。方向盤一拐,自己好好的,把副駕駛座的同事撞了個半死,大半夜的人家老婆找到咱們家來哭鬧。現在人就躺在醫院裡等著我給付手術費,車是單位的,維修費也得我給。上上下下算起來,得白白扔二十萬塊錢,你今年的學費,我都是去年整整一年捨不得吃穿省下來的,你說讓我到哪去給他弄那麼多錢?我看——跟他離婚算了。你眼看快十八了,媽媽待在這家把你拉扯成人了才撒手,也算仁至義盡了!」

母親遭到了打擊想必是哭了一定天數了,這時候的泣訴氣力殆盡。骨肉相連,齊爍到底聽得鑽心疼痛,「媽,你說什麼呢?你可是我倆的精神支柱。你一走,我們都沒法兒活了!」

林慧雅這時候哪聽得進去這些精神慰勞:「不讓我走,我就死了算了!」

齊爍起了急:「就為了二十萬離婚去死啊!你給我好好活著,我會想辦法!」

「啪」一聲扣下電話,齊爍苦著臉掰起指頭數道:「個、十、百、千、萬……個、十、百、千、萬、十萬……」

還站著的四個指頭,無一例外地恥笑著六個傻哥們兒聽了大話乖乖地蹲下。齊爍提起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去。旁邊靜候的鐘敬濤說了話:「家裡破產了嗎?」

齊爍不待見地閉了閉眼,本來就是無產,還提什麼破產,張口問:「知道什麼耗時少,又賺得多的兼工嗎?」

鍾敬濤笑笑道:「知道是知道的,學生妹條件好的一次做台,萬把塊錢很容易就賺得到。你這樣的嘛……」

鍾敬濤上下打量著垂頭喪氣的齊爍,「想去做,怎麼也得再等上一兩年的工夫吧!」

齊爍問:「什麼工作?我能力沒有那麼差,也吃苦得很吶!」

說到吃苦,齊爍攥起拳頭,胳膊比在「我宣誓」的位置上,嚴陣以待作紅小兵狀。

鍾敬濤說道:「這項工作必備的條件你都不具備。一、長得不順眼;二、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三……」

齊爍見鍾敬濤不往下說了,問道:「三什麼啊?都已經損到這份上,還顧及什麼?」

「三、未滿十八歲,缺乏性經驗!」

齊爍聽畢又順著鍾敬濤後背的老地方一拳揮去,被鍾敬濤轉身防過。

「混蛋!叫我去賣身嗎?」

一句話嚷過,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鍾敬濤看到了她淚蒙蒙的雙眼還在誓死不休地討伐,被抓痛的手腕在自己的手掌心裡發抖。他握住的手腕是那麼的細脆,好像再使點勁,這手就會斷落進自己的掌心。鍾敬濤覺得自己很卑鄙,只有在她不經意或是流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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