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34)

九月二十六日。

又是連續晴天,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照著。這兩三天好像秋天又躲了起來似的。

不知從哪兒來的兩個留著辮髮的支那人,拿著很多馬糞紙一樣的紙,來到了我們的村子。不知他們為何而來。按理,他們是知道這一帶一直持續戰爭,而且也該知道這個村裡沒有一個老百姓,這條開順街已被日本軍佔領,戰爭當中沒有任何治安,這些支那人是為了什麼要拿著紙來呢?大概是敵人的便衣偵探吧!要麼就是敵軍所使用的農民。

我們小隊決定殺死這兩個支那人。支那人被繩子捆著,坦然得如同要去極樂世界——好像長期渴望的事終於如願以償似的——笑著被才入伍不滿一年的新兵刺死在草叢中。

一般來說,是否能產生仇敵意識,與對方的衣著打扮是有某種聯繫的。如果對方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就會使殺意產生動搖,可是在我們中間有的人就認為:"不能看他穿什麼衣服,就判斷他是敵人還是老百姓。"他們根本就不判斷,若無其事地把人殺了,可是一旦到了戰場上,卻像個膽小鬼,也有的人懶於殺死在他們看來是老百姓的人,可是在戰鬥中,卻勇往直前。還有一種人,無論是平時,還是戰鬥中,都表現出膽怯。

九月二十六日。

在北支那,白天熱,但是到了夜晚,寒氣逼人,必須要烤火。今天是二十六日,雖說是冷,但凌晨一點也還能忍受。

一點左右,這個村子著火了,好像是敵軍趁著黑夜悄悄潛入村莊放的火。火勢立即擴散開了,映照著夜空,向黑夜挑戰,經久不滅。並且前面山上發射了信號彈。當敵襲臨近時,我們都進入散兵壕警戒起來,火焰吞噬了一間又一間房子,由於沒有水,無能為力,只好手抓棍棒敲打火頭。

大家都睜著雙眼緊張地凝視著夜空,緊握著槍桿,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變化。時間和寒冷同時在加劇,可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和大森、藏田跟小隊長一起去偵察。

這是個漆黑的夜晚,穿過麻田中的小路就是高粱地,我們鑽進高粱中前進。出了高粱地,腳下便是沙土地,心想離河灘不遠了。往下走,來到了乾涸的河床。翻越河堤,穿過河灘,只見右邊有兩戶農家。並且,野狗就在那附近狂吠。這些野狗,每到夜晚都要出來活動,嗅到人的屍體或是死豬就會聚集在一起,為爭吃一塊肉互相撕咬。白天根本見不到它們,從這點看來,說不定是一群餓狼。它們發出的參人的叫聲,使人感到是敵軍來了,頓時全身緊張起來。由於這幫東西在黑暗中不斷地時遠時近地狂吠,使我們的神經很疲勞。悄悄地朝狗叫的地方挨近,什麼也沒有。五六隻野狗在草叢中徘徊吼叫著。我氣沖沖地要殺它們,抽出刺刀追上去,這幫野狗退後幾米,躲開刺刀又叫起來。我又追上去,但還是徒勞,只好低聲地罵著:"這幫畜生!"用土塊去砸。

走了一會兒,出現了一條清晰的路,這是通往崗哨的路,是沙土地,走路時靴子不發出一點聲音。惟有一間房子,四周有高大柳樹環繞,孤零零地佇立在夜色中,從屋裡傳出吵吵嚷嚷的說話聲。

"這是誰在吵嚷?像這樣能放哨嗎?"小隊長罵道。

說話聲戛然停止,又恢複了黑暗的寂靜。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未見過這樣的黑暗。儘管邊罵邊問剛才說話的是誰,但是誰也不回答。問了兩三遍仍是沒有回話。雖然可以互相感覺到對方就在自己面前,但是根本看不見身影,就像對著黑暗一樣。

終於小隊長隨便說了個名字。

"熊野,另外還有,是誰在說話?"

但是,甭說熊野了,沒一個人答話。隔著寂靜的漆黑的夜幕,分不清誰是誰,舌頭伸出來,別人也看不見吧!

小隊長想打開電筒,但又擔心被敵人發現位置,只好不用。對於步哨們的持續沉默不語,小隊長好像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步哨們仗著天黑仍舊保持沉默,打算硬抗下去。

"必須再安靜些!"小隊長顯得沒有辦法似的氣哼哼他說。

房屋的盡頭,是雙崗。

"有沒有可疑情況?"

"沒有!"

"嗯!要充分警戒!我們去前方偵察!"

我們往前走去。不一會兒,聽到潺潺的溪流聲。是河。

啊!有條河!我們高度警覺地來到了河灘。

腳下的石子骨碌骨碌地滾動著。我們停下來環視著周圍,這時,感到河那邊發出了悄悄的咳嗽聲。

"也許潛藏著敵人吧?"

"去偵察吧!"

留下藏田和大森,小隊長和我貓著腰,如同鼻涕蟲一樣,盡量靜悄悄地往前走,就像不會動一樣,砍過的高粱地里又長出來的短苗兒絆手絆腳,發出"叭喳叭喳"的短促而低沉的摩擦聲。箍在身上的皮革製品當貓腰時也會"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剛前進了十四五米,忽然從草叢中飛出了小鳥,大概它剛才還正把頭深深地偎在草叢裡做著美夢吧!這小鳥起飛的聲音,使我們立刻神經緊張起來,突然停止前進,側耳傾聽有什麼動靜。又恢複了原有的寂靜,感覺不到任何聲音。我感到耳朵中聽到的"嗤——"的聲音似乎就是宇宙的聲音。我們繼續向前走,發出"咔嚓咔嚓"的輕微腳步聲。

眼睛和耳朵一起在高度緊張,而且,一有什麼奇怪的現象,這兩個觸角便比電光還快地接收並迅速傳至神經,立刻對緊握在手中的槍桿發出戰鬥命令。這種由感知到命令的過程時而發生。

"很像演習吧!"小隊長小聲嘀咕道,真的有那種感覺。

"好像沒有敵人嘛!"我回答小隊長說。

"繼續前進!"

感覺又向前走了不少,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距離下士哨的位置已經前進了兩三百米了吧?

就在我們這樣前進的過程中,開始感到自己就像是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有一種充滿刺激饒有興趣的心情。的確,這種危險的、富於冒險的刺激以及解決錯綜複雜疑團的興趣,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

由於沒發現任何變化,我們"嗖"地站起來向河灘方向走了兩三步。這時,發現十米左右的前方,站著兩個黑色的人影。是人!是什麼人呢?

我慌忙扯了一下小隊長的上衣。

"什麼?什麼?什麼?"小隊長壓低聲音,急忙挪過身來。

"這前面的黑影子像是敵人。"我小聲說道,但是小隊長好像搞不明方向。

"哪兒?哪兒?"小隊長急忙問,急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們迅速趴下,兩個奇怪的黑影子走得很快,像蟑螂一樣。

"嗯,俘虜他們嗎?上!"小隊長悄聲說著,正要前進。

"稍等一下,必須先告訴大森和藏田。"我建議說。

"是嗎?"

我趕緊向草叢中爬去告訴他們:"有敵人,要小心!"

"啊!"大森緊張而簡短地回答。

"是……是……"藏田磕磕巴巴地答應道。

我帶著他們又回到了小隊長的身邊。

我們焦急地爬著,向目標逼近。敵人大概也察覺到了,以退讓的態度遠遠地離開我們。我們極其緊張,集中全身精力盡量不漏看或漏聽一點細微的變化。我們只有一個擔心:如果挨了手榴彈就完了。

隨著我們的步步逼近,敵人在靜悄悄地後退。我們停,敵人也停。不知為什麼,我們似乎感到被人算計。感到在這個黑影的背後,好像敵人的部隊正悄悄地等著我們。我們不安起來,微微的恐懼感掠過心頭。黑暗遮擋了我們的視野,狀況不明把我們拖進恐懼的深淵。而且,敵人絲毫不想逃走,我進他退,我停他也停。他們的行動像在暗示著什麼。這更加令我們不安。無論在什麼狀況下,黑暗總是讓人不放心的,記得幼兒時感到不安就會本能地抓住母親的乳房。

僅僅四名偵察兵,和部隊又隔得那麼遠,夜色如墨,地勢不明,再面對不可捉摸的敵人,孤獨感、困窘的緊張感,岩石般的沉默淹沒了我們,怎麼能不恐懼呢?

可是我們仍然步步向目標逼近。這是職責和任務令我們前進的。這時,感到右後方有吵鬧的聲音。半夜裡,為什麼會這麼吵鬧?是誰來了?不!是誰潛到我們身邊來了?

我把眼前這個施展計謀的黑影和吵鬧的聲音結合起來考慮,越發感到疑惑。我懷疑是不是我們被包圍了。

我們四人的眼睛被這眼前的黑影,耳朵被右後方的聲音吸引住了,更加感到不安。沒有動靜時,反而會更加恐懼。

"也許我們被包圍了!我說。

這句話緊扣每人的心弦,我們一下子恐慌起來。不知是誰,拚命地掉頭就跑。既沒有秩序,也不統一行動了,各自任意地跑著,發出了腳步聲,就像惡魔追過來似的,再也沒有靜溫和隱蔽了,我們陷入了恐懼之中,不顧一切地逃跑了。

這是多麼窩囊啊!

恐懼是隨跑而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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