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32)

八月十六日。

第一、第二小隊,為了修路終日都在揮動著圓鍬。因為路不好,車輛的通行很困難。近藤部隊(第四十聯隊)出現了五名霍亂患者,我們不稱他們為近藤部隊而叫"霍亂部隊"。

八月十八日。

在朱家灣的入口處,死了一匹軍馬,不知是哪個聯隊的軍馬。蒼蠅下的蛆像雪一樣,屍體像充了氣似的鼓鼓地腫脹起來。

這匹可憐的馬,冒著酷暑,在艱難的路上耗盡了體力,它的主人為什麼沒有把它埋葬呢?難道是行軍途中沒有時間嗎?我們供上了水,把它掩埋了。

沒有海,卻叫朱家灣。沒有海的港,就是這個村子嗎?

不知是誰提了個奇怪的問題:你們知道慈悲心鳥是什麼鳥嗎?大家不知所措,笑了起來。

八月二十日。

去朱家灣東門的崗哨。紅紅的高粱穗波浪起伏。在開封時我曾在信里寫道:"高粱很多,快要成熟了。"現在正是到了收穫的季節。這裡到底是中支那,在北支那隻看到小麥,而這裡栽有水稻。這些水稻已經成熟。各處的水塘都幹得見了底,這是士兵們為了捉魚,把水都抽幹了。塘里的鱒魚有兩尺多長,農民們用憂慮的眼光悄悄地前來偷看那沒有一點水的池塘。農民,無論是哪個國家的農民,除了知道他自己以外,就是盼著播在土地上的種子能結出碩果。但是,水已乾涸了,他們顯得非常不安地離去了。在日本,茄子是栽在盆里的,顏色呈白色,而在這裡卻像黑的一樣,個兒很大,栽在田裡。山芋像蘿蔔一樣雪白,起初我還以為是蘿蔔,仔細一看,才知是山芋,也許還不到成熟的時候,味道並不怎麼樣。我感到很稀奇。

八月二十一日。

據說大約十天前下了暴雨,擔心津浦線的通行會有困難,聯隊總部在火車上設了五天。最近又連續是大熱天,白天很熱。但是,與在碭山和寧陵一帶進攻的時候相比,再熱也算不上什麼。太陽光不算強,而到了夜晚,有些涼得發冷。如果在野外露宿,就會冷得發抖。凌晨兩點,月牙兒衝破雲層從高粱穗尖上升起。如果在日本,是從山頂上升起的。這是個很大的月牙兒,在朦朧月色下,涼風吹著高粱"沙沙"作響。太陽、月亮都是從地上升起又落入地面。太陽從東邊田裡的高粱穗尖上露出,而月亮落在西邊的綠色田野中。遼闊的土地。多麼悠然的土地!這片遼闊的大地遠遠落後於世界文化水平。

打火石和火槍,近乎原始的農民生活。

北支那的農民住的屋頂是土造的,而這一帶,可能是種稻的緣故,住在草屋頂的房子里。

昨晚,我看見蠍子用那兩隻像螃蟹一樣的鉗子夾住蟑螂,從頭部吸血的過程。看來蠍子是吸蟲子鮮血的。這一帶,蠍子非常多,無論是濕地還是屋內,到處都能看到蠍子以那種奇異的姿態爬行著。

不知是從哪裡拾來的"臨時增刊"——《皇軍佔領的現場報導》,內容是事變一周年"史話"。

一周年,對了,已經一周年了,我出征已經一年了,但我卻覺得好像過了好久似的。

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本雜誌。進攻南京戰倏地映入我的眼帘,回想進攻南京時的種種情景,不由得熱淚盈眶。

我們抵達天津的時間,是去年的九月十六日。距盧溝橋七月七日的一聲槍響,已經過去了兩個月零八天。天津的街道,布滿了鐵絲網,轟炸過的廢墟歷歷在目。街上已沒有熱鬧的景象。郵局由外行們操辦著業務。到達天津時的第一印象是極壞的。一點也看不出那裡的僑民對拯救自己的軍人表露出任何友好的謝意,據說如今的天津,由於平定北支那,已成為北支那的關口,正呈現出興旺發達的景象。事變前在天津的日本人是一萬一千人,事變後增加了一萬人,已經有兩萬一千人了。儘管如此,從天津總人口的一百三十八萬看來,還不到百分之二。在天津,從事旅館、餐館、藝妓等行業的人很多,據說旅館已人滿為患。說是就連事變前沒有一個日本人的石家莊,現在也進駐了兩千多個日本人。將來可能還會發展下去吧!我們每佔領一個城市,一個月以後,肯定就會有幾十、上百的日本人來開店,幾乎都是妓院、餐館和酒館之類。那些商人的目標,就是瞄準了士兵們的錢包。他們這種應時的做法,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感。彰德有一個日本人開的妓院,女掌柜的是單身從九州來到這裡做生意。我佩服這個女人的膽識和幹練。我們最早進入彰德是二月份,當時彰德這座城市老百姓很害怕我們。兩個月之後,再去彰德,街上充滿生氣,一派繁榮景象,百姓們對我們表示友好,孩子們已經學了日語,甚至能隻言片語地說上幾句。僅僅才兩個月時間!我不由得驚嘆這兩個月的變化。

八月二十二日。

無聊得難受。整整一天時間都躺在木板上描繪著自己的將來。像這樣毫無意義地度過珍貴的一天又一天,真是太可惜了。當我想到今天這一天在一生中將不再來時,就感到不是滋味。如果有書看的話,我就會覺得今天一天是有意義的。

人無論讀點什麼書,總會有提高。離開了讀書,就意味著停滯不前或是退步。

忽然我被一種衝動所驅趕,想寫點什麼,我拿起筆,想專心寫下去。但是最近我的頭腦中沒有產生任何思想和感觸。

近來我的腦子在睡大覺。

來到戰場上,整整一年就要過去了。在這期間好像完全與鉛字隔絕了。寫信時,不起眼的漢字也會忘掉。我寄出的信中大概有不少錯別字吧!看信的人肯定會想:唉呀!東史郎怎麼這麼不識字啊?今天我從雜誌上挑出了漢字,做成字典。並為自己有那麼多不認識的漢字而寒心,真是寒心極了。

戰爭與性病。最近性病患者變得非常多。戰爭越拖下去,患這種病的人越多。

我們出征的最初階段,沒有一個性病患者。倒可以說,我們是捨出性命,為了祖國參加聖戰。絕對的矜持把我們造就成高境界的人,而對妓女是蔑視,甚至是厭惡的。可是隨著戰爭歲月的延長,逐漸地散漫、懶惰、松垮、流氓習性等等野性就會在士兵——不僅是士兵,甚至軍官——的腦海里滋長。其表現就是患了性病。戰爭時間一長,官兵的思想就變得什麼也不顧了。尤其是士兵,他們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希望,所以越發嚴重。這是因為士兵們還沒有認識到這是真正的聖戰,還沒有感受到進貢者、犧牲者的喜悅。聖戰——是啊,我們還沒有明確認識,還沒有把握住它的意義。"要降服不服從者,讓萬民各得其所。"——還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這是因為士兵們對自己是神的使徒的覺悟還不夠。

據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的性病患者不斷增加,最後竟達百分之四,這是個可怕的數字。剛才第一大隊的軍醫說:"大概有百分之二的人患了性玻"天津設立了性病專科醫院,集中了這方面的專家,竭盡全、力治療。一等兵駒澤住在這所醫院時,據說患了性病的官兵大約有一個聯隊。

在大隊部營兵所遇見了工兵第十六聯隊第一中隊第四小隊隊長松下少尉。少尉曾是軍曹橫山淳的小隊長。工兵第一中隊被分配到我們木村大隊,前來修路,就住在我們宿舍隔壁的屋裡。如果橫山淳還健在的話,我們就能在朱家灣一塊兒眺望著盂蘭盆節的月亮,談論著家鄉的事了!可是現在卻……一想到這裡,就越發思念他,回想起他的很多事。松下少尉對我講了橫山淳最後的情況。

由於吃了敗仗的支那兵破壞了黃河的堤防,河水滔滔地淹沒了大片的土地。為了我光榮的第十六師團早日從大水中逃脫出來,增派了大批偵察兵。師團總部設在尉氏城內。這時我軍第二十聯隊第一大隊駐紮在尉氏城南三里之外的南曹集。六月十四日下午四點左右,軍曹橫山淳受命率領五名部下從尉氏城出發進行水路偵察。他們帶去了輕便的帆布船。

首先偵察了三里以外的五里集,接著又去偵察十八里集,五里集、十八里集是友軍的交通要道,偵察這條要道是他們的任務。在洪水淹沒之前,這些村子全是友軍的交通要道,卡車頻繁地行駛著。我想這些偵察兵思想上會不會因此有點麻痹?

因為在大水之前這裡沒有敵人,他們僅僅帶了五支步槍。

在陸軍中,偵察時輕機槍班都被補充到步槍班裡。這是因為步兵的偵察兵總是被安排在最前線,而且步兵始終在前線戰鬥,與其他兵種相比,警惕性應更高。即便再安全的地方,也決不疏忽大意。即使去的地方離部隊的位置只隔上五六町(日本的長度單位,1町約等於l09米。),槍也決不離手。輜重兵、工兵、炮兵們是幹活的兵,所以警惕性都很淡薄,甚至不帶武器就出去了。他們是那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步兵總是能撞上敵軍,所以深知敵人會採取什麼行動,深知敵人是怎樣的傢伙。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腦中總是綳著攻防這根弦,這幾乎成了步兵的第二天性。

在這一點上,在火線幹活的人和這些人之間存在著差異,這種差異決定了意外事故的多少。步兵去徵用糧草時,可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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