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29)

五月十九日。

僅以三小時之差我們把最先到達徐州的榮耀讓給了第十三師團。

部隊前進了數里,然後又慌慌張張地返回來了。那是一條沿著隴海線通向遠處平漢鐵路的道路。

凌晨三點通過了徐州的市區,入口處有一座高大的鋼骨水泥橋,下弦月在河面上閃閃發光,星星也閃爍著,在皎潔的月光下,視野內的風景非常美麗,是靜謐的、令人陶醉的景緻。

想像不出不久前這裡還是激烈的戰場,眼前的一個個自然景象沒有留下戰爭的痕迹,而是詩、音樂、光和令人喜悅的大自然,是美術,是繪畫,我們不能不驚訝於這靜與動、靜謐與轟鳴的電影般的變化。

我們進入徐州市內,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戰爭沒能改變自然的形態,正因為如此,無論從自然的什麼地方,都感受不到戰爭。反倒使我們發現了埋藏在心底的對寧靜的渴求和對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覺到心中充滿了自然所給與的莫名的幸福。但是這條街道的光景卻讓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戰鬥情景,想起騷亂、激烈、叫喊、怒號和現實的生死搏鬥。

大街上幾乎連一間形狀完整的房屋都沒有,有的房子屋頂被掀飛,有的倒塌了,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處都是木片和殘磚碎瓦,四處可見巨大的彈坑,像特寫鏡頭似的大開著,宛如巨人捏緊拳頭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戰爭這個巨人砸毀了徐州的街道,沒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經有過的和平和繁榮。在被毀壞的屋檐下,第十三師團的哨兵在月色中站著崗,步槍上的刺刀閃著銀光。

月光冷冷地、慘淡地照在廢墟上,和那殘垣斷壁的陰影交相呼應,很是凄涼。寂靜的夜晚,在皎潔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彈坑、碎瓦殘磚、斷柱殘牆以及裸露的傢具等等,一片狼藉。

它們互相糾纏著堆擠在一起,展示出戰鬥過的慘景。和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連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飩的、被破壞了的、荒廢的街道,這就是徐州。

我們通過了徐州,在離開徐州數里的塵土飛揚的道路上迎來了黎明。即使到了拂曉也要前進。行軍,那就是戰爭,追擊、追擊,沒日沒夜地走著。天空,湛藍的天空,深邃的天空,萬里無雲的天空。從天空中把強烈的光芒灑向大地的太陽,啊!殘酷的太陽,只能認為你是狠毒無情的東西!只是為了和我們過不去而閃閃發光的吧?殘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猙獰的光無情地摜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東西都乾涸了,總也幹不了的是我們汗流泱背的身體。

廣闊無垠的小麥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軟蓬鬆的、厚厚的黃色土粉路,消失在遠處的煙霄中。我們第十六師團和其他不知是哪裡的師團,步兵聯隊、炮兵、輜重兵及戰車交錯重疊,在這條路上前進。連綿不斷的戰鬥部隊在麥田中出現,又消失在遠方的煙雹中。戰車揚起一陣陣塵土在狂奔,馬在塵土中嘶叫。

六匹馬拉著野戰炮在飛揚的塵土中行進,光著上身的輜重兵像倭寇一樣跟在大部隊後面。其中,大板車由馬、牛、驢牽引著前進。大板車上,像行李似的重疊著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聯隊的魔芋兵。我們在道路旁邊的桃園裡行走,樹上結著青桃子。桃園的坡田使我們更加疲勞,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又得跳過去。我們像縴夫一樣搖搖晃晃地走著,太熱了,嗓子眼冒煙,連汗都沒有了。有的人隨便坐了下來,有的人抱怨著,有的人乾脆躺下歇一會兒,然後又從後面追上來。

從凌晨三四點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點十一點。最可惡的敵人是行軍,還有飢餓和大雨。我們已經是重返野性的動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這樣被疲勞徹底打垮過嗎?我的臉頰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癟了下去,我的腳底沾滿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於腳氣和水腫,腳腫脹起來,像走在針尖上似的痛,連骨頭都疼痛起來。眼睛沾滿了眼屎、灰塵,模糊不清。

好多次太陽升起又落下,可是我們比朝陽還早、比夕陽還晚地行走在滾滾塵埃中。軍帽、軍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層雪,沾滿了厚厚的塵土。臉上像抹了一層土似的,一點也認不出誰是誰。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須每隔三十分鐘上一次廁所。

腹瀉病人漸漸增多。

食物難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飯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飯一塊兒流入胃裡,腹瀉便更加嚴重。腳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勞也一天大地更加厲害。無論是坐著、躺著還是起來,身體都像散了架似的怎麼放都不行。難道還有這麼痛苦的事嗎?

這難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嗎?

背包又沉路又遠,痛苦加劇。我的背包上面放著瀧口的遺骨,用三角布包著的瀧口的遺骨和我一同去戰鬥。無論多麼疲勞,我也不讓任何人從遺骨上跨過去;無論多晚到達宿營地,我也不忘安置瀧口的靈台,給他上香。我虔誠地看護著,決不粗心大意。我背著親愛的瀧口繼續前進。

在隴海線一處既不是車站也不是其他停車點的地方,卻有被遺棄的火車。大概是敵兵乘車到那裡後,棄車逃走丟下的吧。

我們在凄慘的追擊途中,發動了對碩山的進攻。進攻、戰鬥的時候也就是我們休養的時候。為什麼呢?比起行軍來,我們更喜歡危險的戰鬥。那是因為戰鬥的時候就要停止行軍。

碭山的火車站上,敵人沒來得及開走的火車還在冒著蒸汽,我們用火車頭裡水箱的水裝滿了水壺。以為敵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碭山沒有敵人了,因此,我們的先頭部隊進入了北門,卻剛好與從北門出來的敵軍遭遇。敵我雙方都驚慌失措,後退之後,在這裡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戰鬥。我方迅速形成了銅牆鐵壁似的包圍圈,敵人狗急跳牆似的拚死抵抗。他們的命運不是被殲滅便是投降。

我們已深入敵陣,因此後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陣容,又發起進攻。我們第三中隊是預備隊,午後,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陸續犧牲了,第三大隊隊長也壯烈犧牲。我軍從北支那彰德出發之際,當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樣的衣服,使敵兵很難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隊隊長最終還是戰死了。在南京戰役中,這個大隊長古井少佐曾擔任過聯隊長代理。

敵人的子彈像暴風雨一般傾瀉過來,我們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開似的向城中炮擊,敵兵便用迫擊炮還擊。敵人無路可逃,只能無休止地反擊。

我們沿著田間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廟字,那裡是大隊總部,也是傷員收容所,可是那裡絕不安全。

迫擊炮彈在房頂開了花,瓦掉了下來,屋頂也破了。膽小得出了名的軍醫大尉也負傷了,接著僅有的一名軍醫少尉也受了傷,衛生員也只剩下曹長一人了,可是傷員卻不斷增加。我們從廟旁穿過,又鑽進一個小雜木林,到達了前沿陣地,這個雜木林里有一問簡陋的屋子,裡面也有兩三個傷員在呻吟。

我們到達的前沿陣地是土城牆,敵我雙方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城牆,在城牆的兩邊正盯著尋找對方的疏漏。

中隊長命令我:"東分隊從這裡到那裡挖戰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自的位置,城牆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壘成的,很柔軟,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後,中隊長說:"轉移陣地,從那裡到那裡,跟我來。"就開始沿著城牆的斜面走起來。

"轉移什麼呀……"我心裡邊想邊跟在中隊長的後面。我們又開始挖起來了,挖到一半的時候,中隊長又對我說:"喂!

真對不住,再次改變地點!辛苦了!"我無言以對,只是"氨了一聲,我們又向下一個目標走去。

"小心地雷。"中隊長提醒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戰戰兢兢地挪動腳步。一想到不知什麼時候可能會踩到地雷,便覺得無從落腳。

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我們就到了新陣地,挖好了戰壕。我想趁太陽沒落山,一定要給水壺加加熱,用它來代替湯婆子取暖,於是在戰壕底下用攜帶的燃料點了火。腹瀉不止,肚子很涼。我們肚子冰涼是由於白天行軍時非常渴,夜晚一到宿營地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約一升水,因此睡覺的時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升水的話,白天冒煙兒的咽喉就好不了。

炮聲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漸漸變小了,那是由於我方步兵的炮彈射光了。沒有炮彈,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敵人的迫擊炮彈在得手的慶幸中震顫著,在我們頭頂爆炸,散兵壕中不斷地傳出傷兵的呻吟聲,我們非常渴望得到空軍的援助。哪怕是兩三枚炸彈也好,僅僅是那樣也可以使敵人害怕。

不久,黃昏祥和地籠罩到等待死神降臨的人們頭上。我在戰壕底下盯著漸漸燃燒起來的青白色的火苗,固體油"哧哧"地燃燒著。

城牆內側的敵兵正在幹什麼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熱乎乎的水壺緊貼腹部,感覺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來,眼睛緊張地在黑暗中巡視。

槍聲在黑暗中不時地響起,然後又恢複到令人可怕的寂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