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24)

三月二十四日。

這一天風和日麗,碧空萬里。我們為這萬物復甦的春天而歡歌。

防衛工程已經完成了。工程結束之時,就是這些一直順從勞作的十六個苦力上西天之日。

小隊長村下少尉就是否殺他們一事,召集我們討論。我認為不該殺這群可憐的老年人,當然裡面也有壯年男子。他們都是農民,不是敵人。他們一直很馴服地勞動,沒有半點反抗之意,把我們的意志當成他們自己的意志,我主張應該釋放這些人。

"但是,東君,"小隊長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萬一他們去敵人那兒告密可怎麼辦?他們建造了我們的陣地呀!"

"那就只有決戰到底了。我可不會退卻。我不認為有什麼大不了的。就憑他們那群殘兵敗將,成不了大氣候的。"

"我可不能這樣干。我是隊長,我得保住大家的命,也不能讓任何一個部下負傷。"

"他們都是些善良的農民,而且幹活很賣力,很聽話,他們可沒有半點反抗。我認為不能殺這些人。這樣做不人道。"

"難道戰爭中還有人道可言?"

"戰爭中果真沒有人道嗎?"

"心裡想著人道,還能去打仗嗎?"

"我認為即使在戰爭期間,有的時候也還是必須講人道的,當然並不是指任何時候。"

"你說的人道就是同情心嗎?"

"不,講人道不僅僅就是有同情心,我只知道字典上寫的定義是:人所應遵循的道義。我不了解其他的哲學含義。我通過戰爭,嘗試考慮人道這個問題,但怎麼都弄不懂。我現在正為虐殺和人道這兩個定義而煩惱。我認為自己還是能分清人道之外的、戰爭期間士兵所應遵循的軍之道。我揮刀砍殺敵人時不會有半點猶豫。但去殺這些農民,這些安分幹活的人時,還是應該考慮考慮。我無法從哲學的角度來說明人道這個問題,但我感到不應該殺他們。"

"你能證明他們都是些善良的農民嗎?"

"他們肯定是農民,要是敵兵的話,那天早上就不會呆在村子裡了。"

"這話就說得太武斷了。我也並不認為他們全是殘敵。

但萬一這裡面混了一個敵人,那事態可就嚴重了。而我們又無法找出這個敵人,我們小隊里沒人會說支那話。釋放他們就意味著敵軍的來襲。還是要殺!可能你會同情他們。我真弄不懂你怎麼會同情他們的。沒想到你的本質中還有這一面。但無論如何要殺。"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我們是不會去愛敵人的。愛敵人就是恨自己的部隊。作為小隊長,我不能讓自己手下的任何人受傷。"

我心中很不同意,甚至反感小隊長的作為。我真心地希望他們能獲得釋放,幾次為他們求情。要是我也是他們其中一員的話,那該是一件多麼悲慘的事啊!

無辜的家人被虐殺,自己的房子也被毀壞了,現在被強制押來做苦役,到頭來還是要被砍頭。

我跟你們的敵人和你們的軍隊沒有半點關係。我只是揮動鐵鍬、終生以土地為生的農民。我與戰爭沒有任何關係,靠天吃飯,一直與土地打交道。為什麼我要面臨這種妻離子散。

家破人亡的災難,還要搭上自己的老命呢?這也太殘酷了,這不是一種罪惡嗎?

我只是一個農民,沒有學識,什麼都不懂。這塊土地仁慈地養育了我。但同是這塊土地上的人現在要把我這條老命也索去。我沒做過任何壞事。我的老婆、兒子、孫子也都是無辜的。為什麼要讓我們慘遭這種厄運呢?這實在是太不人道了,總會遭報應的!

他們一定會在心中這樣默默念叨,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一種由衷的同情。

十六個人被從地下室帶出來,他們的脖子都被套在一根繩子上。往他們脖子上繫繩子時,荒山上等兵滿懷惡意地又踢又打。

"喂!都要死的人了,不要這麼粗暴對待他們嘛!我說道。

"他們不老實!"他說完打得更帶勁了。他好像覺得在眾人面前採取這樣的舉動會顯得更勇敢。

這些苦力中除了兩三個四十歲左右的壯年之外,幾乎全是年過五十的老年人。最後帶出來的一個是看上去已年過七十,步履瞞珊的矮小老人。

我又禁不住想,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們呢?他們身上有哪一點看起來像個敵兵呢?

"小隊長,能不能只殺年輕的,留下這些老頭子呢?"我說道。但小隊長卻答道:"這些支那人殺了我們的士兵,沒有必要救他們。"

我望著被排成一列的支那人的臉。他們的臉上滿是緊張與痛苦。他們沒有哼一聲,也沒說半句話,只是高昂著脖子,怒瞪的雙眼像猛獸的獠牙一般銳利。他們從沒想到會被砍頭,直到脖子上套起了繩子,才意識到死神離他們不遠了。

不知為什麼,從左邊數第四個老人總讓我想起我的父親。

他臉頰下凹,有些禿頂,幾條皺紋分成左右兩邊長長地延伸。

嘴巴不大,下巴有點翹,上面長滿了鬍子。顴骨向外凸,但臉部很瘦,他的面容有點像我年邁的父親。這樣一想,就越發覺得他可憐。兩天前,我給了這個老人兩盒煙。今天我本想在他臨終前再給他一支,誰知他從懷裡取出了前幾天我給他的煙。我擦了火柴想給他點著,他卻滿臉憤怒,把煙給扔了出去。只要是日本兵給的,哪怕一支煙,他都不願接受。

我看看自己手中燃滅的火柴梗,又看看他的臉,沒有作聲。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不會因他採取這種態度而恨他。雖然平時奴役他干苦力活,但因為他與我父親很像,讓我恨不起他來。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從刀下救出這個老人。

我叫了起來:"不要殺這個老人!"

這時,川土、木下、竹間、荒山這群混蛋——在我看來他們就是一群混蛋——齊聲反對。

無奈之下,我沮喪地回到了房間,但當我從窗口看到十六個人像被拉往屠宰場的羔羊一般慢慢向前挪步時,又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就衝出房間追了上去。川土、竹間、木下、荒山這些士兵就像趕著小羊的狼一般,得意非凡。他們就像耐不住飢餓的惡狼會時不時去舔舔小羊的腿一般,一會兒甩著鞭子抽,一會兒掄起棍子用力往他們背上打去,一會兒用腳踢,一會幾又像訓一條狗一般大聲斥責。

那些可憐的老人,時而被踢得滾在地上,時而被打得彎下腰,時而被推得東倒西歪。他們四個士兵好像在炫耀誰更兇狠,誰更毒辣。我對他們沒有半點好感。他們覺得惡狼撲向小羊是天經地義的事,從他們的態度里看不出一絲罪惡感和良心的譴責。

在殘酷的戰場上,良心和道德應該以什麼形式出現呢?

越過鐵路後,被繩子綁在一起的老人們跪伏在地上,悲痛地哭了起來,不斷地叩頭請求饒命。

我心中暗想:這就對了,哀求他們饒命,只要能勾起他們一點惻隱之心就好辦了。

沒想到荒山用堅硬的鞋尖踢這些跪在地上的人,還舉起棒子,像打一條狗掄了過去。

他們的臉被打腫了,鮮血滲了出來;衣服被打裂了,從破衣裳中,只見他們的腿上也流著血。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拚命地叫著:"大人!大人!"一邊哀求一邊跪拜。

他們被踢得滾在地上,又被拉著脖子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前邁步。

我憤怒地吼叫起來:"荒山!"就動手去解套在那個長相酷似我父親的老人脖子上的繩子。竹間厲聲制止,但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解繩子,這時,荒山、川土、木下等一齊大聲叫起來:"東君!快住手!快住手!"

我也不甘示弱:"不能殺這樣的人,他們太可憐了。"

"這也可憐,那也可憐,那就一個都不殺了。"他們四人叫道。

"那就把他們全放了,不就完了嗎!我看你們是害怕敵人的夜襲吧!混蛋!"我回答道。

但我沒有堅持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最終一個人也沒能救成。我被一種寂寥的感覺緊緊包圍。我開始試著反省:"難道像我這樣的人是一個膽小鬼嗎?"

我重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戰鬥經歷,我想我能堂堂正正地申明,自己從來沒有膽怯過、退縮過,也從沒有干過愧對良心的事。

不管是什麼戰鬥,我從未從後面偷襲過別人,?從未從戰場上開溜過,我是不怕打仗的。我想我可以毫不誇張他說,敵人來侵襲,我是絕不會有半點膽怯之意的。這並不是盲目自信,也不是自吹自擂。

再看看那四個士兵吧!

木下是一聽到有戰鬥就留在後方,到現在還沒有打過一次仗的膽小鬼。有個晚上,他在南樓下村放哨時,聽到馬用前蹄刨地的聲響,就大叫:"敵人進攻了!"嚇得魂不附體。

在第一線上時,也沒看出川上和竹間有多勇敢。他們四人之中,只有荒山上等兵是勇敢的。對他的勇猛,大家是有口皆碑的。他不論什麼戰役都打得很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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