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18)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後我還要上戰常據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後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絲懼色。儘管軍醫儘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容。軍醫都衷心感嘆,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迫擊炮又開始攻擊了。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後,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後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天的這場激烈到極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聲、爆炸聲、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聽不到了吧。

不知怎麼了,突然遠近都聽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潔的月光從被炮擊壞的窗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時,狂怒後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來了。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廠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

活著。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著紅紅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里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氣,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傢具。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據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準備夜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懷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隊長在哪兒,怎麼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並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懷疑。我在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布:"南京已於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啊!終於佔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這多麼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裡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氣乘勝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能徹底攻佔南京,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後悔,如果中隊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掛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儘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裡,都是為夜襲立功,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於那些溢美之詞。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裡,為了防備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什麼傢具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蕩,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壞,這破敗的景象在訴說著炮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紙機。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氣,很難想像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體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人的屍體,我彷彿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聽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兒爬上去,在那兒殺死了敵人,在那兒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兒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萬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機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裡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地方。戰壕里支那兵的屍體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築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絲網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準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麼,一邊從懷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麼遞給我。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寫了什麼?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鋼筆,他的字很輕並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後所有的力氣。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灰色,這種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里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里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的,殺吧!"大森端起了手槍。"那麼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我從他的懷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懷裡。

在後方的戰壕里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點左右,重炮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炮兵少佐爬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紮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炮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炮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並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裡很不安,炮兵的到來彷彿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炮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麼都沒留下。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與外界取得聯絡。後方張學良的家裡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衝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那兒有四具屍體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裡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員抬走了。

其中一個傷員嘆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傢伙已經火化了吧?"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他聲音顫抖他說,拚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麼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發抖。然後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抽泣起來。

"是啊,你的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紮所呆上十天就會痊癒而歸的,放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麼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里啪啦地燃燒著,他在外套里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裡很難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在日語中,"四"與"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的迷信。)。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並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屍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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