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17)

總而言之,人是軟弱的。

我們也清楚地認識到,心裡充滿膽小、不安、猜疑、恐懼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

在什麼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彈掃帚在貪婪地吸著血。

人在極度軟弱、不安、猜疑的時候,如果神宣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會死",這個士兵一定不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對於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可能會信以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會認為不能幹壞事。

但是這種實際上很無聊的迷信,也只限於戰爭爆發之前。

一旦戰爭開始後,置身於槍林彈雨中,恐懼、不安、猜疑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這"生死"二字猶如燈光,不知在腦海里閃現過多少次了。在戰場上誰都必須認命,這是最後的哲理。

在最後關頭,不管是躲開子彈,還是迎著子彈,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哪兒都有危險,哪兒都可能死,那時必須認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懷疑占卜結果而恐懼的時候,只要去一個地方躲開死亡,時間仍然綽綽有餘。

認為生死命中注定,確信自己絕對不會死,這在戰場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確信子彈打不中自己,是因為心中在想:經歷了這麼多次戰鬥,一點都沒受傷。這樣的確信,或許是因為自己像內山准尉一樣信仰日蓮宗,相信神會為自己特別祈禱;或許是因為今天占卜的結果是好的;或許因為今天自己帶了護身符。我雖然沒有這些根據,但我卻確信子彈不會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為我參拜日夜神,向神祈禱。她給我來信說:不管多麼可怕的子彈向你襲來,你也決不會死。我一直相信這句話。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活著,不想死,雖說如此,我們打仗的時候並沒有膽怯、退縮。這是因為我們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運到底是什麼?對此我不能做出詮釋,但我們卻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測的力量。現在有一個負傷的士兵正面對著死亡,極度地恐懼,留戀著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動著,掙扎著。他這種心情誰都會有。

空中瀰漫著燒死人的臭味,屋外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喂!不要難過,衛生隊馬上就來了,你很快就會痊癒回中隊的。再見。"

我一路上沉思著,離開那藍色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突然傳來汽車"咔嗒咔嗒"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輜重兵裝著糧食和彈藥的車子,是第一大隊的小件行李隊。因為路不好,他們登陸後沒趕上大部隊,慢騰騰的,到現在才到這裡。

他們當中有一個姓中口的,是我的老鄉。

"聽說第一大隊全軍覆沒,是嗎?"他問。"沒這麼嚴重。"

我憂鬱地答道。"是嗎?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他興奮地大聲說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馬一樣跳了起來:"是啊!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並且說:"是啊,金藏君,我們勝利啦!"我邊跑邊喊著。

大家都在等我回來。他們刺刀上槍,在嚴密警戒以防敵人襲擊,他們說想儘快安置傷員,因為傷口沒有治療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來了兩名擔架兵。

我們把傷員移交給衛生隊時,夜幕快要降臨了,我們決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沒有糧食,必須自己解決。

傍晚,炮兵隊、輜重隊也來到了這裡,我穿著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咔嚓咔嚓地走著。路旁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四方城路"四個字,鬱鬱蔥蔥的樹木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下面放著白色的長凳,是姑娘們散步、情侶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但是把視線移至左邊的斜坡,那裡有一條難看的戰壕,在挖出來的黃土上面,散亂地放著娘子軍的化妝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

我走近炮兵隊。炮兵們把馬拴在路邊樹上,整理車輛,正準備做晚飯。我向其中的一個士兵懇求要一點米,他說他想給我,但是因為他們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許給其他隊的士兵。

我像化緣的和尚一樣,到處乞討。突然發現了佐世保的輜重隊,他們駐紮在一所遺族學校里。我跟哨兵講了從昨晚夜襲到現在帶著傷員的所有情況,問他能否給一點米讓傷員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讓我稍等一下,跑到裡面去了,過了一會兒出來了,把我帶到了少尉那裡。少尉很同情我,給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詳細地跟少尉講了我們的情況,於是少尉把豆醬作為副食品給了我。我沒想到還能弄到豆醬,連聲道謝,敬禮後剛準備走,少尉說:"稍等一下,還有好東西給你吃,不要跟別人講。"少尉邊說邊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拿了個紙包。"這是干蘿蔔絲,很好吃。可別跟別人講啊,我部隊也很少有,這是特等餐,特地給你的。"少尉低聲說著,像把寶石遞給我一樣。

我千恩萬謝後離開了那裡,途中有一個像是自來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兒淘米,我也把水壺裝滿後回到了四方城。

我們睡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裡,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放哨,不管來多少敵人也能對付。我們把木板拼起來當床,鋪上外套,就成了一間卧室。

十四日,上午十點半,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擻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輜重隊還在遺族學校里。我非常感激給我干蘿蔔絲的那個少尉。這所遺族學校,據說是孫文革命軍遺族子弟的學校。校內堆放著十幾架日軍飛機的殘海這條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幾個石頭鑲成的字,寫著"新生活運動",路旁躺著已經發黑浮腫的屍體。高高的城牆終於展現在我們眼前,城牆外側是護城河,裡面的水很深。橋已被破壞,只能通過一個人。中央有三扇大門,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城門。為了佔領這扇門,死傷了許多戰友,而我們卻順利地到達了終點。這是多麼的幸運啊!

開在城牆中的三個城門,構成隧道形據點,沒有裝飾,異常堅固。兩旁土包內側的鐵門關著,只有中間的一扇門半開著,鐵門上有一些對歷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隊十三日凌晨三點十分佔領。

啊!大野部隊是第一個佔領的!是第一個佔領南京的!

記者"咔嚓咔嚓"地拍照。鬍子拉碴的士兵們面帶笑容,連車馬聲都彷彿表示了歡笑,大家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激動而興奮。萬里無雲,太陽好像灑下了明媚的春光。

"喂,記者,你們有沒有向內地報道是大野部隊第一個佔領的?"

"報道啦!今天一大早就發過電報了,現在內地一定是一片歡騰。"

我們如釋負重,一身輕鬆,心裡滿足,喜悅而踏實。走進被炮擊壞的城門,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寬廣的南京市街,寬廣的道路兩旁,排列著紅、黃、藍三色的美術廣告牌,向前幾步,右側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紅圓柱建成的宮殿般的房子,左側是一個舊貨市場。我們在舊貸市場的廣場上吃了午飯,尋找回中隊的路。前天敵人還四處奔跑的大街,今天我們的士兵已經毫無危險,佩著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幾乎沒有遭到破壞,幾乎看不到炮擊或轟炸的痕迹,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看不到一個市民。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我們吹著口哨走著。中央飯店門前有很多大野部隊的士兵,聽說這裡是聯隊本部。我向聯隊副館詢問中隊去了哪裡,那個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聲,沒有回答。這時來了一位第一大隊的副官,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第三中隊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現在正在城內守衛。我行了個軍禮,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參軍成為現役軍人時,聯隊副官中西已經是少佐了,而現在還是少佐。他是一個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軍官。士兵在他眼裡只是傻瓜,死一個士兵就像他軍服上掉一顆紐扣那樣毫不在意。飯店前通訊班的士兵正忙著架線。

沒過多久,中隊回來了。"向右看齊!"我讓隊員整好隊,向中隊長舉槍敬禮。

"放下!"

"我們把傷員送到了衛生隊,一切順利,現在到達。"

中隊長詢問了傷員情況後,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隊向城門行進。

中隊士兵有很多點心,據說他們昨晚在點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點心塞飽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時帶了兩個苦力回到了中隊,他真有本領,竟然塞滿了一口袋巧克力。

"昨天(這裡的"昨天"指12月17日。)舉行了入城儀式,第一大隊作為大野部隊的代表參加了,你們不在,但是大家都參加了。"戰友對我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一直戰鬥到最後,為了執行命令,才留下來負責收容傷員工作的。"

我們在廣場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時,突然來了要我們去收容俘虜的命令。據說俘虜約有兩萬人,我們輕裝急行軍。

暮色在我們腳下瀰漫,不久夜幕降臨了。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閃爍,我們仍然馬不停蹄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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