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14)

而今他長眠於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會痛斥蔣介石的所作所為,並大聲疾呼:"革命尚未成功!"蔣介石正在破壞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統時滅亡。民國建立二十六年之後,蔣將再次毀掉國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山陵下,正進行著最後一場激烈的攻守戰,這是一場劃時代的激戰。

南京歷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國一千年前神武功時代,孫權建吳,立南京為都,與曹丕所建魏國、劉備所建蜀國鼎立,後東晉、南朝都相繼定都南京,而今蔣又佔據此地。

南京正在變成地獄演奏場,正在變成天昏地暗、屍橫遍野的巨大墳場。炮彈哼著黃泉曲,滅絕人性、慘不忍睹的屠殺情景就要在我們面前展現。

"白塔右下方有敵人,第三中隊進攻!"傳令已到。大隊長正貓著腰在矮樹陰下用雙筒望遠鏡瞭望。第一、二小隊火線作戰,我們是預備隊,我就在大隊長身旁。猛烈的子彈在空中呼嘯,火線的士兵們忽而匍匐,忽而卧倒,忽而衝鋒,努力地前進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敵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進的速度很慢。大隊長透過望遠鏡看到這種情況,高喊道:"第三中隊前進!衝鋒!

"第三中隊前進!沖啊!"大隊長憤憤地喊著,又下了命令,可中隊還是躑躅不前。

大隊長咬牙切齒地又怒吼道:"傳令兵,傳了命令沒有?"

命令再次傳了過去。

敵人的捷克式機槍正對著他們掃射,但沒有出現傷亡。

"喂!呆在那裡的是什麼人?"大隊長沖著我們怒聲問道。

"我們是第三中隊的預備隊。"

"趕緊增援!立即進攻!"

我們"咕嘟"喝了一口軍用水壺裡的水,躍身向前衝去。

子彈鋪天蓋地地飛落到我們身邊,高坡上的敵人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瘋狂地掃射過來。我越過田壟,以田埂作掩體,一點點地前進。我分隊的兩個惟命是從的苦力,一個是可愛的少年歐姆遜(人名,此處為音譯。),一個是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為了避開子彈,不時地卧倒、匍匐向前。除他倆外,我們一開始還用過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懶蟲,最後只留了這兩個。這些苦力幹完活回家之前都向我們討一份類似"身份證"的東西,這對他們來說就是護身符。

對忠厚老實的苦力,我們就給寫上"該苦力乃忠厚老實的良民,為此望各部隊放行。東部隊長"。雖然沒有"東部隊"這樣一個編製,但後方來的士兵不知道前面都是些什麼部隊,都能認可這種"身份證"。這些苦力都是我們自作主張從田間地頭或是躲藏的地方抓來的,並沒得到中隊的認可,所以不可能讓中隊長出證明,於是我們只得簽上各自的部隊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懶、不老實,便寫上:"此苦力乃偷懶耍滑之徒,是死是活,聽憑各隊戰士自由發落!"反正這些支那人看不懂日文。他們以為蓋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纏著我蓋上三文印。這枚圖章是我領薪水時用的,有時也當做部隊長印章。我曾經遇到過一個苦力,將另部出具的"讓其生讓其死悉聽尊便"的證書當個命根子似的揣在懷裡,就像捧了個寶貝護身符。

見此狀,我捧腹大笑,給了他一個耳光,又讓下一個士兵接著扇他,直到最後一個士兵。這個苦力挨了每人一個耳光後愣在那兒,哭了起來。

我們那兩個忠誠的苦力惟恐掉隊,直喊著:"大人!大人!"跟了過來。

我們終於到了鐵路路基的斜坡。鐵路這邊有一條小河,膛過小河,上了斜坡,先抽了一支煙。鐵路前方是一片長滿了捲心菜的平地,捲心菜整齊地排開它們的圓腦袋,敵人在捲心菜地盡頭的高坡上向我們狂射。過了鐵路,敵彈肆無忌憚地吞咽著我們的鮮血,封鎖了我們前進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們鐵路這邊是他們的地盤。第二小隊首先從鐵路躍入捲心菜地里,個個像得了狂熱病似的,發瘋地沖了過去。彈聲更加激烈了。接著是我們第三小隊。擔任小隊長的荒木伍長如一陣風沖了過去。隨後,又有兩個士兵越過了鐵路。這時,我們接到了第三中隊的預備隊到左邊村裡集合的命令。這一來,我們就無須闖入鐵路對面的子彈地獄了,也就沒跟在小隊長後面。也許這是貪生怕死吧!但這是遵守大隊長的命令,天經地義。大隊長的命令對我們來說不啻為天大的喜訊,我們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暗自慶幸自己在衝出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時此刻,再沒人去關心衝出去的小隊長和那兩個士兵的死活,只顧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隊長跳出來,為了通知第二小隊和第三小隊的三個人到左邊村子集合,他順著鐵路斜坡跑過去。我們向村裡走去。大家都若有所思,可都一言不發,默默地往前走。

村裡只有十來戶人家,慘遭炮擊,百孔千瘡。在激烈的子彈聲中,太陽戰戰兢兢,直往大地後面躲,就在這時,荒木伍長和兩名士兵隨著西本一起回來了。荒木伍長在哭,氣憤、窩火的淚水從他臉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們怎麼不聽我這個小隊長的命令!貪生怕死!"他吼著,像吐什麼髒東西似的,說完咬著牙,強忍著眼淚,寒風颼颼,吹透了我們的心。

"跟我衝過去的只有兩個人!"伍長長嘆道。

大家心裡空蕩蕩的,槍炮聲在我們前後左右瘋狂地咆哮著。

有人辯解道:"小隊長衝上去之後,我們接到大隊長的命令,所以沒有跟上,在我們進攻前,大隊長就因我們沒執行好他的命令而大發雷霆。若是這次,明明接到他的命令,又不服從,他豈不又要火冒三丈?"

這並不是託詞,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們的心裡話。前一次,大隊長在下了"第三中隊衝鋒"的命令後,不知什麼原因,沒被及時執行,致使大隊長大發雷霆。我們嘗到了苦頭,所以這次才派出傳令兵去通知小隊長返回。

小隊長伍長說:"大隊長的命令是下達給中隊長的,不是直接沖你們發的!"

聽了這話,我們只好沉默不語。

我們走進一所被炮彈炸飛屋頂的房子。屋子四周牆壁坍塌,裡面滿是斷木頭、炸飛了腿的桌椅,還有露出破布片的藤條行李箱。我們就在堆滿了雜物的屋子裡坐下休息。有四個大罈子,裡面滿是可口的腌菜,這一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

我們把第二大的午飯都做好了,烘乾衣服後,躺在斷木旁睡著了。在這種地方生篝火會暴露目標,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里擋風禦寒。時針指向深夜十二點。

寒冷的夜空繁星閃爍,敵軍的照明彈像流星一般不時閃過。機槍子彈就像索命鬼般在瞅瞅作響。迫擊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轟鳴,這槍炮聲不同平日,它猶如龐大的動物瀕死瞬間耗盡全身氣力、垂死掙扎時發出的狂吼聲。

夜色更深了,槍炮聲也越來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時發出的顫抖一樣。

敵人的槍炮聲並非進攻,而是消極防禦的恐怖的哀嗚。

夜色愈濃,敵人心中的不安、恐怖與疑惑也變得越來越深。

友軍幾乎一槍未發,因為他們深諳"無的放矢"的含義,不虛發一槍。看來這又加深了敵方的不安與疑惑,他們就像閉著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處亂潑一般,在黑夜裡向四面八方放空槍。

在我們眼裡,子彈像金幣般值錢,而敵人卻視如垃圾廢物,四處潑灑。

多麼猛烈、刺耳的槍炮聲啊!炮彈的爆炸聲在黑暗中回蕩。

這簡直是地獄裡的大合奏,是殘酷而猙獰的殺戮,是充滿破壞欲的狂吠。在這野蠻的吼聲中,繁星冷靜而安詳地閃爍著。這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

我是一個極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當生命面臨危險時才意識到生命的可愛與美好。

我們應該豁出去,將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獻給親愛的祖國。

現在難道是嘆息自己軟弱的時刻嗎?應該做一個能慷慨赴死的人。在這兒,在可稱之為"屠殺人類重工業"的戰場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塵埃。

野蠻與慘無人道,在各處嘲弄著我們,在等著吸食我們的鮮血。

荒蕪、廢墟與混飩就是惡魔的安息處。

有一首歌叫《人們鼓勵我犧牲戰場,這歌詞聽來,死亡簡直成了我們的目的了。果真如此嗎?

《葉隱》上寫道:"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

死!死!死!

啊!還是想活下去,我們不能夠泰然赴死的苦悶心情中,甚至產生了自己一個人不死,戰爭也能打勝的卑鄙心理!

但轉念又會想到,如果確實需要捐軀,自己也能含笑面對。

活著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但作為一個日本人是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採取膽怯的行動的。

決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膽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對了!渴望生存並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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