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12)

我們小隊長內山准尉是個絮絮叨叨的人,平日里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別人死,我可不會死。回國以後,我要挨家挨戶地去慰問中隊陣亡官兵的家屬。我自己可不能死?"不清楚小隊長為什麼信心如此堅定。據我想來,可能是出於對某種宗教的盲目信仰。例如法華教的信徒們,自古以來就迷信不測之死是不存在的。這位準尉的溫和善良的形象和他那句名言——"腳痛也是因為吃多了",將使我永遠難以忘懷。對於小隊長之死,我們是很悲痛的。准尉犧牲後,剩下了森崎曹長和小野曹長,不由得使我感到甘甜的果子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又苦又酸難以下咽的果子。前山於昭和五年人伍,他也是一個溫厚的人。現在,我的這位戰友已成為殘酷殺戮的犧牲品,他將永遠保佑我們。

我們,是的,我們將控訴殺害他們的敵人。我們決心已定,戰友之死只能使我們更加堅定自己的意志,且永遠銘記在心。我們群情激昂。今晚,我們決定在戰友陣亡的山腳下的村子裡宿營。村子附近倒著兩三具年僅十二三歲的敵人正規軍屍體,那是些可愛的少年戰士的屍體。真不敢想像這麼小的少年也扛槍打仗……女孩子們見我們進了村子,一個個嚇得都在發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婦女就起淫念。這時我們急需的是大米,由於糧食供應不上,全靠就地徵收。我走進一家農戶一看,七個女人正畏縮在牆角里,男人被我們的人捆綁在一旁,束手待斃。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在臉上抹了黑灰,顯得特別臟,躲在母親和祖母的背後。儘管我想對因恐怖而顫慄著的她們說,可以放心,不會傷害你們。可是語言不通,只好面帶笑容以示善意,讓她們把稻穀拿出來加工成大米。她們家的大米全被支那兵徵收去了,一粒都沒有,剩下的全是穀子。她們把稻穀放進石臼里用木棍直搗,簡直是最笨的原始搗法。正當我吸煙等大米的時候,西原少尉闖進來了。他翻著眼挨個打量了她們一番,發現姑娘把臉抹得漆黑,怒吼道:"這個畜生為什麼故意弄成這副臟相?叫她在我們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少尉在屋子裡搜查了一番,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門的時候惡狠狠他說:"這個村子的人和鄰村的一樣,統統殺掉!鄰村三歲孩子都沒有留下。這裡的事完了以後,嚴防她們逃跑,明天早晨把她們全部收拾掉!""咔嚏"一聲,軍刀入鞘,少尉揚長而去。

為什麼非殺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嬰兒和心驚膽戰懷抱著嬰兒的婦女們殺掉,這又能得到什麼呢?

剛才,看到捆綁在樹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慘叫、鮮血淋淋的時候,七八歲的孩子像被火燒著一樣,嚇得拚命哭喊發抖。不用說,她們大概憎恨我們日本軍隊。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些柔弱的鄉下婦女能做什麼?不能因為她們生的孩子在抗日前線扛槍作戰就怨恨她們,說什麼"你們居然生下這樣的兒子"!

仇視敵國的軍隊是天經地義的。然而放她們一條生路,這對我軍穩操勝券毫無影響。於是,我打算讓她們逃走。我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念頭,是由於我有回報她們為我搗米的心意,相見以誠,於我為善。我掏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你等十二點逃"的字樣,她們拿在手裡輪流看了一下,但結果誰都沒有看懂。無奈中,我只得拔出了腰刀,抓住一個婦女,對她說:"明天,你的這樣!"說著,把刀抵住她的胸口,她嚇了一跳,以為我真的要殺她。這一下,她們總算明白明晨就沒有命了,頓時驚恐萬狀。我把她們帶到後門,在我手錶上指著十二點,囑咐她們:"你的,這個!"於是她們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淚奪眶而出,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感謝我。

太陽終於下山了。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著兩升米回到了分隊。宿舍前面的曬場上,三個剛被殺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里。說是幾分鐘之前才被殺的,鮮血像舔動著的蛇舌一樣在地上流淌。我意識到在我們睡覺之前,那少年苦力是無法逃跑的,就把他帶到一間黑洞洞的空屋子裡捆綁起來,繩子綁得很松。這之後,順便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幫女人是否已經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們是不到十二點就逃脫的,一個都沒留下,可是,正當我心安理得走過第二分隊宿舍門前的時候,屋子裡傳出了淫亂的喧囂聲。進屋一看,一個姑娘戰戰兢兢地坐在那裡,六個士兵正在圍著火爐酗酒尋開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們中的一個。竹間伍長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東君!你挺好!老灑、姑娘的,統統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說著幹了一杯。所有人的淫蕩的目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在哪裡抓到的!"我問。

"這些傢伙剛才正向後面逃跑被我們逮住了。就這樣殺掉太可惜了,我們想盡量滿足後再殺!"竹間回答說,又"嘿嘿"笑起來。她還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命真不好。算了吧,我也就沒再提放了她的事。

"你說盡量滿足?是讓誰滿足廣?"我問。

"是想給這個姑娘滿足羅!"

"姑娘同意了!哈!哈!哈……"

"喂!誰先干?奧山!你怎麼樣?"

"謝謝!喂!姑娘!來,來,來!"

奧山拉著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帶進了酒天重子(應為酒吞童子或酒顛童子,為日本古代的盜賊,扮成鬼的樣子,專門偷盜財物,掠搶婦女、兒童。)岩洞的姑娘。過了一會兒,我們出於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著,兩三個士兵又去接替奧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八點,像放火燒麥秸一樣燒了村子,我們就出發前進了!

通往南京的大道上,車馬人流如潮,不斷湧向前線。空中飄浮著兩隻氫氣球,氣球下面停著幾輛汽車,正在與重炮兵聯絡。

大型重炮像躍起的公牛一樣豎起尖角,殘忍的子彈和火藥裝載著死神飛向目標。

我們終於邁進了兇殘無道的地獄。道路旁邊的田野里,人和馬的屍體隨處可見。一群饑寒交迫的少年像蒼蠅一般圍住死馬,揮著大菜刀砍馬肉。在我們的眼裡,他們就像一群飢餓的狼。

不久我們已渾身是汗,疲憊不堪。這時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煥發的官兵。聽說他們攻克了無錫,準備整隊入城。我們總算在這裡和中隊會合了。我正坐在路邊,橫山淳來到我的身邊,他說:"東,你到哪裡去啦?戰鬥可激烈呢!我們用爆破筒摧毀了鐵絲網,給步兵打開了衝鋒之路。我們小隊長被擊中了,本人現在是代理小隊長。"聽了這番話我覺得挺不是滋味。戰友們打了勝仗得意洋洋,神氣十足。我們卻沒有趕上,覺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產生了自卑感,實在沒有資格和橫山淳繼續談論有關戰鬥一事,只得洗耳恭聽,衷心為他的戰績和倖存而高興。

"橫山淳!戰鬥還有的是呢!還遠遠沒有結束。還不知道南京在哪裡,而且還沒有佔領呢!"我一面這樣說,一面祈禱著能有比他們昨夜更加激烈的戰鬥。只有這樣,我才能和他們平起平坐,否則只能為他們評功擺好了。親愛的老鄉工兵軍曹橫山淳在這次戰鬥中立了特等功,成了我軍的模範士兵。

中隊全體官兵在田邊整好隊,我們按順序繞過工兵小心挖出的一個個煎餅式的地雷,到達了中隊的位置。戰友們渾身沾滿了泥土,編成了無錫入城式隊形。不知是哪支部隊排在了我們的前頭。這時,三四個戰士起鬨,"喂!喂!喂"地叫喊起來。

"為什麼不讓我們第一大隊先入城?攻城的是我們!賣命的是我們!打了勝仗的也是我們!最先進城的應該是我們!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頭的小子們是哪個部隊的?"

"大隊長太老實了,盡受窩囊氣!"又一個士兵說。

"他媽的!可能報紙要報道其他部隊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騙騙國內的王八蛋。我們都是無名英雄!"另一個憤憤不平他說。

"吃大虧的是我們,倒大霉的是我們,出血的是我們!而最先入城,佔據好宿舍,徵得豐富糧草的卻是那些按兵不動。

沒流過血的傢伙!算他們厲害,搞不過他們!"

他們不停地肆無忌憚地發牢騷。此類不滿,每逢這種的場合必定出現。因為士兵們總覺得只有自己才是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勞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們只看到眼前的事情,視野狹窄。

無錫是個大城市。我們一到住處就趕忙四處徵收,士兵們像一群搬運工,急匆匆地從麵粉倉庫里背出白袋子麵粉。

商店裡擠滿了士兵,黑壓壓一片,砂糖、水果、罐頭等應有盡有,哪一個商店裡都原封不動地放著。民眾早就應該帶著這些商品逃跑了,而現在居然還有那麼多放在那裡,大概因為他們受了支那兵"我軍捷報頻傳"謊言的欺騙。

我們首先動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飽了肚子。關於徵收一事,中隊長莫名其妙地把我們臭罵了一頓。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徵收其他東西的行為都是罪惡。他指責我們徵收麵粉,對我們徵收砂糖大發雷霆,然而,對指揮班的士兵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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