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11)

十一月十五日。

清晨五點半,"新興丸"不知為什麼突然停航。船還在一片汪洋之中哩。停航兩個多小時後,又繼續前進。航行一個多小時後,海水混濁起來,達到了黃濁的程度。啊,原來是揚子江!船已經在逆流而上了。最初停航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中,而是在揚子江的入海口。遠處,幾十艘大船吐著濃煙,猶如在海上一樣,雖說船在江上逆行,但是前後左右,既不見岸,也不見山,好像仍然在大海之中。

啊!偉大的揚子江!大海的兒子揚子江啊!

揚子江的雄偉真是令人驚嘆不已。繼續航行了三個多小時以後,右側依稀出現了一條江岸。四十分鐘後,又可以遙遙望見左側的江岸了,一艘驅逐艦正掀起層層白浪從我們船的右方通過。江水黃濁,水質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讓支那的孩子畫山水畫,他們是會把水畫成黃色的,因為他們生下來看到的只是泥漿水,而且,如果水土一體的話,要讓孩子們把江河畫好,那就困難了。我想,眼神不好、稀里糊塗的人遠望時,會把混濁的江水當成寬廣平坦的大道。

我們正七嘴八舌地議論把自己運到何處去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已來到了上海戰常據說友軍正在與以河溝為防線的敵軍展開激戰。

汪洋大海的兒子——長江,包蘊了支那幾千年的興亡盛衰,而如今吸血鬼的赤化(赤化,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蔑稱。)魔爪想操縱它;老奸巨猾的英國想吞食它;傀儡蔣介石毀壞了大好河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在亡國的途中。然而,偉大的長江依然悠悠東去,與大地同在,看到它的水平線,就令人有身處大海之感。

隨著船的上行,右岸已清楚地映入了眼帘。還看到了大約六十艘軍用船,船上滿載身著土黃色軍裝的友軍。到處停泊著軍艦,可能是在和水上飛機協同守衛長江。但是,我覺得與其說是軍艦和飛機護衛著長江,倒不如說是長江擁抱著它們。

船過吳淞口,又遇上了一支大約有五十艘船的隊伍,這一支大型的船隊應該是運送部隊的吧。

船員對我們說:"士兵們!到了夜間這裡就像觀賞兩國焰火一樣啦!"

在甲板上,身旁的船員告訴我:"轟炸聲後肯定是火災。"

正如船員所說,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了飛機,接著聽到了爆炸聲,上海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不由得使人感到這裡是一場現代化戰爭。北支那的戰爭還沒有達到現代化戰爭的程度,應該說只是舊式的戰鬥。

通常,外國船隻應該在江上川流不息,可是現在,外國船隻惟有一艘,飄著英國國旗,滿載著英國的難民,正順流而下。

據新聞報道,我軍已佔領了敵軍的第一道防線。支那政府的財政收入九成來自海關關稅,主要的關稅基地上海已歸我軍所有,海上長達一千海里的航行權已掌握在我軍手中。

為此,英國對我軍採取了敵對行為,暗中援助支那方面,從香港和廣東,經粵漢鐵路向他們提供武器彈藥和其他物品。

蔣介石以允許蘇聯在新疆和外蒙古推行赤化為條件,期待他們的援助,駐上海的外國武官在《泰晤士報》上斷言:日支事變將在兩三個月內結束,原因是支那軍在訓練和指揮方面不熟練,武器不完備等,其中致命的是經濟已陷入困境。蔣介石在叫喊:"中國之生命在西部內地!"

這次事變預計從七月到第二年一月二十日,耗資二十五億日元,日平均耗資一千萬日元。日清戰爭費用總額為兩億日元,日平均耗資四十五萬日元。日俄戰爭總費用是十八億日元,日平均耗資二百萬日元,理所當然的,現代化戰爭開支巨大。

這次事變把各階層的人都送上了戰場,連電影演員中田弘二、中山貞雄,話劇演員友田恭介等都活躍在前線。其中友田陣亡時年僅三十八歲,他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德文專業,獻身於話劇事業,出征時是工兵伍長。連他這樣的人都當了炮灰,我等不學無術、無家無業的無名之輩,送死又何足掛齒呢!

最近,我經常夢見父親。昨夜夢見了母親,母親正在銀幕上唱歌跳舞,台下座無虛席。這時,我滿臉鬍子拉碴地坐在二樓席位上,二樓觀眾說:"鬍子長得真長啊!"眼睛總盯著我的臉。母親只顧在舞台上興緻盎然地跳舞。

十一月十六日,我艦開始猛烈炮擊,右岸兩三處一片火海,煙雨瀰漫,看不清楚。夜裡十點接到了登陸的命令。可是,不一會兒又取消了命令。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點,混亂中載著水上運輸隊的工兵船再次登陸,行駛三十分鐘後靠近江岸,數不清的運輸船把大批物資和部隊送上了岸。一片混亂。

揚子江岸邊打著四五排木樁,船隻無法靠岸,堤岸上挖了戰壕,射擊孔對著水面,一條支流的上游約十米處的左側建造著碉堡。面對這種地形和防禦,登陸之難可想而知。我們登陸的時候,聽說三天前曾經有一支部隊登陸成功了。

這裡是滸浦鎮,房屋幾乎全遭破壞,看不見一個支那人。

這裡有在北支那很少遇見的電燈,有的人家還有收音機,使我感到"現代化"的氣氛。在狹窄的石板路上,馬匹、部隊、車輛和糧草不斷通過,混亂不堪。陰雨綿綿,鎮子盡頭的大路上,士兵們正冒雨奔赴戰場。從外表看像打翻了玩具盒一樣混亂,是一群盲人瞎馬。其實不然,而是目標明確,井然有序。

拉炮的馬車陷入了泥坑。這時,趕馬車的炮兵吆喝道:"前進!"在雨中"啪"地一揮鞭,六匹馬拚命地將左右搖晃的炮車向坑外拉,別的炮兵們像支撐桿似的齊心協力向前推。雨不停地下著。馬、士兵、炮車好像剛出泥潭,雨中就又響起凄厲的揚鞭催馬的聲音和吆喝聲。中隊長、小隊長也不例外,都在推著炮車前進。人人都在與大自然拼搏,與敵人拼搏。

炮兵們帶著如此沉重的炮車,一天能前進多遠呢?拼死拼活每天前進不到一百米,步兵們指望不上輜重兵糧草補給和炮兵掩護,只得靠自己前進。

十一月十八日,各中隊都對士兵作了區分,有的開赴前線,有的留在原地看守器材。我很幸運,讓我去前線,挽回了在天津丟掉的面子。那時我沒有同其他的夥伴一起前進,被當做體弱者編入了留守兵,我們中隊的留守兵多達五十名。

這一次戰役中,我求生無望,決心赴死了,現在我想:上了戰場而能生還的人簡直是奇蹟中的奇蹟!雖然做好了死的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決心爭取死得有價值。臨出發前宣布留下十七人來擔任後方勤務,我也是其中一員。命令要我們在中隊出發兩天之後出發,任務結束後火速趕上部隊。勤務隊隊長是第一小隊隊長西原少尉,從我們分隊留下來的只有我和野口兩人。我曾想要求跟中隊上前線,讓別人留下來擔任後勤,但後來一想,不去也行,何必勉強呢?!聽天由命,順乎自然吧。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去前線可能會碰上死神向我招手,還是服從命令吧!生死由命,不可逆轉。服從命令而死,或者服從命令而生,都是自然而然的,最後我還是服從命令,留守執勤。

三十三、三十八聯隊已投入前線戰鬥,用小船送回來了兩批傷員。今天,不知是哪個聯隊的五十多名傷員坐船順流而下,看來前線仗打得很激烈。

在這裡,我遇上了幾個士兵模樣的人在進行裝卸作業,他們身著日本軍用作業服,頭戴鋼盔,長相卻是支那人。本以為他們是投誠兵或是俘虜,讓他們穿上了日本軍服,一打聽才知是屬於台灣軍的"生番"[生番,野蠻人(日本統治台灣時對高山族之蔑稱)。]通常人一聽"生番"這個詞,馬上想到兇猛野蠻,但是,他們都是溫順的普通人。

聽說他們每月工資四十日無,是隨軍軍屬。他們向我們打聽了日本兵的津貼,發現自己的比我們的高,都感到很吃驚。

中支那的風景與北支那截然不同,和內地相差無幾,有竹林,有松柏,還有各種各樣的雜樹,還看得到山。房屋的結構也和內地沒有多大差別,"人"字形的屋頂上蓋著薄餅式的瓦片,這在北支那卻未見過。面對這種風景,我們並沒有遠離內地、身處支那之感。據說這滸浦鎮附近一帶曾經是弘法大師(弘法大師,774-835),即空海,平安初期僧侶,日本真言宗始祖。804年(唐貞元二十年)同最澄等人一起隨遣唐使到中國。806年(唐元和元年)歸國。)遊歷過的地方。鎮子里到處都散發著人糞、馬糞的惡臭。突然,從一間破屋裡傳出嚴厲的叱責聲:"你害怕上火線嗎?"

"你怕打仗!你給日本人丟臉!給日本軍隊丟臉!孬種!

膽小鬼!"

"你死在醫院裡吧!"

"我去!一起去!我不怕戰爭!"

"得了!去醫院吧!"

痛苦呻吟和低聲抽泣聲,從低矮潮濕的土屋裡傳來。原來是小隊長在訓斥一個因患下疳而要住院的新兵,懷疑他怕上戰場而給了他兩個耳光。因為在戰場上,除了負傷以外都不能算病,我們只有戰死。戰死,這個最高明的醫生在等待著我們;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