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9)

第二天早上,我們朝著憧憬的南和前進。憧憬的——這麼說是因為我們認為到達南和城,就可以弄清楚我們前進的方向了。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濘滿地,也容易灰沙滿天,就像忘記昨天的大雨一樣,現在已無絲毫下過雨的痕迹,地面乾渴得很,幾乎讓人懷疑昨晚是不是下過雨。

秋天的陽光和煦溫暖,微風拂面,行軍甚是愜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環境而舒暢,但腳步卻仍然匆匆。

突然,有三間寬的濕地擋住了我們前進的步伐。濕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頭驢子和騾子,像是先行部隊丟下來的。

泥沼陷到脊背,它們仰著頭在喘息。越仰頭,它們的身體好像越往下沉。它們使出渾身的勁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勞。我們部隊的馬同樣也都陷進了泥沼中。我們用力拉起陷下去的馬,馬只是昂著頭,一步也動不了。沒辦法,我們只好卸下行李,把它們扔在泥沼之中了。

有條用高粱稈鋪設的路橋,可能是先行部隊鋪設的,但要讓很多士兵通過,就很不安全了。我們這裡有一個工兵小隊,他們正在作業,但沒什麼進展,只有時間在白白地流過。大野大佐訓斥工兵小隊長,讓他再快點干。說完,他親自參加了架橋作業。說是架橋,其實那不是什麼難事。就是在泥沼中較硬的泥地上鋪上木板和草秸。見聯隊長在於,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了。我們也動手幫忙,終於在遲了兩個小時後通過了那裡。

下午三點終於到達了南和城。傳說打下南和城,戰鬥就算告一段落,我們覺得空著的肚子似乎要滿意了。道路上亂糟糟地躺著騎兵。我們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劃分宿舍區。停下來一陣後,行軍中的汗水涼透了肌膚,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換上自內地出發以來一直帶在身邊的毛線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當口,我都沒捨得扔掉它。多虧了它,我可以應付秋天的秋涼和不久將要來臨的冬天的寒冷。

再說,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舊老樣子,下面怎麼辦成了問題。中隊長嚴禁我們徵用,因為在衡水的肆意掠奪,遭到了師團長的嚴厲訓斥。

據准尉說,幾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著徵用來的戒指的士兵,還有侵入民房的士兵,被發現後都已受到了處罰。

士兵當中不時地有幾個戴戒指的。那誠然是有些招搖,但都是銀制或寶石戒指,從慾望上講可以理解,而且,從處在這樣的殺伐環境中講,戴著戒指讓人有種成熟的感覺。

不管怎樣禁止徵用,又不可能不吃東西。我們對這種甚為矛盾的命令難以理解,中隊長自己對這個既不提供食物又嚴禁徵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隊長準備嚴格遵守,困惑的中隊長說:"絕對不允許徵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錢!"

"我也想付錢,可是沒有人在,沒法付。"有個人說。

"沒有人收錢的話,就把差不多數額的錢留在住戶家裡。"

"可是,殺豬又不知豬是哪家的。豬在曠野四處亂跑,"那個士兵甚是不服氣。

"隨便哪裡,總之徵用東西的時候,要把錢留下。因為中隊付給你們買食物的錢了。付錢的人可以提出來,中隊會付給你們的。"

真是怪事。中隊長要我們四處撒錢,也有道理——我不是徵用,是買的。我們可以感到安慰。但是,這樣做在現實中毫無意義,也是缺錢的日本的一種損失,真可惜。在樹根邊殺了豬,要把錢付給樹根,這算什麼事埃第二小隊隊長岩淵少尉是高等師範的教授,他對中隊長說:"中隊長,關於徵用東西,您說得過於厲害了,我覺得也應該有個限度。我們總不能不吃飯就去參加戰鬥。上級也應該很清楚這點,所以,我估計禁止徵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嚴格的。會不會有些迴旋餘地呢?中隊長常訓斥小隊的士兵徵用東西,那為什麼就默許指揮班去徵用?指揮班可以做的事小隊士兵做了,我不認為就有什麼不行,指揮班只有十來個人,可常常要弄五六隻雞。"

中隊長難為情地笑了笑:

"好!各小隊就徵用三隻雞吧。指揮班徵用兩隻,"聽了這話的第二小隊隊長發問說:"為什麼五十多人的小隊徵用三隻,不足十人的指揮班卻要徵用兩隻呢?"

"嗯……嗯……那各小隊中每個分隊一天一隻。"

無可奈何,中隊長吞吞吐吐地答應一分隊一隻。"岩淵少尉了不起!"我們小聲嘀咕道。

五十來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著水。五名騎兵濺著水花騎馬過來。

"敵人遠遠地逃到了黃河邊。"騎兵騎在馬上說。我一愣,感嘆說:"哎呀,聞名已久的黃河這麼近了,我們不知不覺走了這麼多路埃"我們出發找雞去了。有一戶髒兮兮的支那人家,有妻子和兒子。他們正在蒸饅頭。掀開蒸鍋蓋一看,暄騰騰的饅頭正往上冒著熱氣。我們立刻拿起來就吃。好吃極了。大伙兒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間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嗓嚷發著牢騷,眼睛盯住我們。戰敗國的國民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弄不好就會被殺。我們一面對此表示稱讚,一面順便提了兩隻雞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來。

北部支那盛產棉花,我們住的這戶人家也儘是棉花。睡在嶄新的棉花上當然要比睡在骯髒的墊被上舒服,我們胡亂地鋪起了棉花。

這些天,夜裡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從箱櫃中拿出了姑娘的褲子。姑娘的褲子是絲綢的,藍色的料子上有刺繡。由於是棉褲,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來,脫下棉褲,發現雙腿間沾上了紅色的東西,一陣噁心之後,我把它扔在了土屋裡。這褲子大概是到了年齡的姑娘穿用的,也許是她外出或參加祭祀活動用的。

今天是神嘗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勢神宮舉行的豐收祭祝。)

我們在廣場上集合,齊向東面的天邊遙拜。

命令傳達下來了。

"第三十旅團返回寧晉進行守備。第十九旅團在南和守備。"

"太好了!"所有人都齊聲歡呼。

一聽到守備,中隊長馬上開始命令檢查武器。

槍口已經生鏽了。

把僅剩的一點米熬成水一樣的稀粥,又把小麥碾碎做成糰子,吃了頓飯。

糧食不足,勢必需要對糧食進行統一管制。不能隨便吃。

因為每一粒糧食都不是個人的,而是全分隊成員的力量源泉。

下午,我的好朋友橫山淳工兵伍長來了。他在我們昨天通過的濕地進行作業,他說今天是為了護衛第三十旅團的旅團長,由於他們的努力,濕地早已經通卡車了。我們互相拍拍肩膀,說了聲"保重",便又分手了。

夜晚,皎潔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月光包含著五千年的歷史。她記憶著過去五千年來地上的一切變化。

從堯、舜時代直到今天。從春秋戰國到秦朝統一、漢朝興亡、隋唐文化、五代紛立、蒙古的勃興、明朝、清朝、革命……人類爭鬥起伏興亡的變化無常,她都冷冷地盡收眼底。

我們的這次爭鬥,也將留作她記憶的一部分,再將她的光輝灑向後世的人們。

蒼白而無言的冷冷的光……充滿了多少哀傷啊!那自古以來幾度成詩幾度成歌、沁人心脾的寂寞的光!

一見到月亮就想起家鄉。月亮讓人的思緒馳騁於自己所有懷念的事物上。

蒼白無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無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綿綿無盡地向我講述我的故鄉。

我親愛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們也在這深秋之夜,看著這悠然飄浮在清澈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嗎?我也在看,但我卻看不到我親愛的人們。

在遠離我的祖國幾千里之遙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麼地嚮往我的故國埃月亮,請你告訴故國的人們吧。

讓戰友充滿愛的手割下僅有的一點頭髮作為遺發留下,讓戰死者的身體在戰壕上歸為灰燼,懷著萬分的遺憾來遙祭故國!

行將焚燒殆盡的聖火前,一面流淚一面誦讀經文的隨軍僧侶發出顫抖而悲痛的聲音。

熊熊燃燒的聖火,悲痛的誦經聲,淚灑遺發追憶死者生前的戰友們的哀傷和身影,還有豎在那裡的荒涼而寂寞的墓標。

黑夜之中在齊腰深的沼澤地行軍的勞頓人馬。

忍受飢餓奔跑著的士兵們的勇敢身影。

出擊!出擊!奏起響徹天地的凱歌。

我還不曾對月亮抱有過如此虔誠的念頭,還不曾如此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地生活過。

戰場上,早、中、晚都分別擁有各自不同的意義。白天不是早晨的連續,夜晚也不是白天的自然延伸。它們分別單獨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著。人類何必要永遠不停地重複這樣的爭鬥呢?那隻能是人類的不幸。

破壞、死亡、傷殘、暴虐、人類的不幸、對故鄉的思念——哎呀,要拋棄這些想法!

現在有現在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