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8)

"這傢伙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處?"一個哨兵說。

"好處就是巡察來了不會罵我們。因為監視這傢伙,不管怎樣,得有人不睡覺。要是沒這傢伙,我們都會呼呼大睡。那樣一來,巡察肯定會大發其火了。"

青年一夜沒睡。

天一亮,十幾輛輕型裝甲車開了過來。這種奇形怪狀的物體捲起塵土,朝寧晉城邊開火邊前進。第三中隊在敵人背後等待機會。接到出擊的命令後,我把那個青年交給本部,撤離哨所與中隊會合,輕裝上陣了。

今天,沒有槍聲。道路直通寧晉城門。我們沿著道路的右側前進,第五中隊隊長從瞭望樓上俯視著下面說:"敵人昨晚逃走了,你們的行動白費勁。"

但一直跟著本部轉悠的中隊長卻命令我們前進,意思是至少要參加一點戰鬥,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我們渾身是汗地到達一個村子。我們立刻在各家的牆壁上開好槍眼,等待敵人逃過來。左等右等,除了兩三條野狗繞來繞去之外,沒見到一個像敵軍的人。有許多山芋,我們煮了當午飯吃,然後踏上了歸途。回去的路上遇見三十三聯隊正朝寧晉城行軍。他們說:"無論怎麼疲勞,我們隊長都不允許使用苦力。他說不能行軍的人不是戰場上的士兵。"

聽了這話的中隊長,吊起眼睛說:

"聽到了嗎?你們稍有不行就馬上讓苦力背背包。看看人家三十三聯隊的士兵吧。你們這樣能打仗嗎?"說得滿嘴星沫亂飛,那口氣像是在訓斥人。

我們都相互小聲說:

"不能打仗?究竟推進到哪裡,也該說句話嘛。你年輕,膽小,沒能力讓人信賴,這不才落得第三中隊只能護衛軍旗嗎?護衛軍旗又不是打仗。不知趣的東西!"

回到城牆一帶,大隊正向某處開拔。內山小隊長問第一中隊長:"朝哪裡前進?"

"南和。"

"有多少里地?"

"約三十里。"

第一中隊隊長回答三十里,是指大約,實際是說五六十里。多虧了中隊長,我們挖了不少山芋,回到村子取背包,然後急追大隊。大隊不停地前進,好像是說:沒用的第三中隊,隨他們去吧。

中隊長想起了什麼,對大家說:

"正因為我不行,所以我們老被安排成預備隊,我對不住大家。"他說到點子上了!不論是誰都在心裡對他嗤之以鼻。

從大地上升起的太陽又要在西邊的大地上沉落的時候,不知是誰帶著感激,用力地叫了一聲:"看,是山!"

一直臉朝下默默走著的士兵們,一起抬頭朝前方望去。

這時,遠遠的地方靜靜地浮現出來的山巒正擁抱著夕陽。

"啊,是山!是山!是我們憧憬的山……"部隊立刻停了下來,士兵們遠眺山巒。

昨天是平原,今天還是平原,明天還是平原,每一天的晨暮都在一片大平地上度過。看不見山嗎?沒有山嗎?在這幾十里地之間,讓我們望眼欲穿的山巒正擁抱著橙色雲彩下的夕陽,令我們感動不已。士兵們連聲高呼:"山!山!"我們把群山看成是多麼崇高的生命埃它遠離世上的一切醜惡,與太陽一道超然物外。山是神靈,是清凈,是威嚴的正義。

自從演出了那場地獄演奏會以來,我們還不曾見過這樣崇高的清凈。

又凄惻,又悵惘,一種純潔感直逼心胸。

路邊長著高高的白楊。夕陽漸漸向山那邊沉落。我們繼續前進。

看到一條又寬又大的清水河,我們脫下了靴子,因為軍靴一受潮,皮革會變硬,裡面有水的話,腳上會起泡。難得河床全是沙石。因為有山,所以才有沙石。以前的河不管哪一條河床上全都是黏土。天完全黑了下來。接著,秋風蕭瑟之中,月亮皎潔地掛在空中。憂鬱的月光燦爛美好。

有人吟誦起了詩:

"……渡夜晚的河川……"

朗朗的吟誦聲催發英雄的感傷。我靜靜地走著,一步一個腳印。這是詩的世界。戰場上還有這樣的詩情。

我們與自然共生,與自然同寢,與自然化為一體。自然是我們的,我們是自然的孩子。越過河岸,有一處小樹林,樹林里有個村莊。我正在一棵大樹根邊擦腳時,傳來了尖厲的罵聲:"沒有隊長的命令,你為什麼擅自留在了後面!害怕戰鬥嗎?"

"戰友負傷了,我給他包紮的。"

"你聽誰的命令給他包紮的?"

"戰友負傷,沒有上司的命令就可以隨便留下來給他包紮嗎?戰鬥中不管出現多少傷亡者,士兵都不允許隨便留下來給傷員包紮!你是害怕戰鬥吧!"

"不是的,戰友痛苦的叫聲……"

訓斥士兵的是機關槍隊隊長。

嚴肅的軍紀前沒有人情!

我們依舊空著肚子,追上許多部隊,追上許多車輛,差一點聯繫不上,最後急行軍到達了一個大村莊。這個村莊有許多豪華的住宅。好啦,我們以為就在這個村莊宿營,可剛在一家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來,又來命令讓我們前進。這次倒是只有我們第三中隊。這樣看來,我們中隊像是擔任前衛了。順著棉花地里狹窄的彎彎曲曲的田埂繞了一陣,到達了一里多地前面的一個骯髒的小村子。我們進入一家又小又擠的院子,燒著高粱稈露宿了。時針指著凌晨兩點半。

早晨五點,隊伍又朝南和進發了。

白天脫下軍褲過河,晚上在濕地前進,拔些北部支那的田裡長得很多的甜菜填填肚子繼續前進。夜裡,在高粱地中僅有的小路上前進。許多人嘴裡嚼著大蔥。

大蔥、蘿蔔、甜菜成了很貴重的食品。

又碰到了一條河。這是第三次遇見河。我們又脫下了軍褲。河寬五六十米,很深,河床也是沙石的。對我們這些沒見過一塊小石頭、一粒沙子,只見過一片黏土的大地的人來說,河床的沙石實在是種不可思議的存在。北部支那的確是連一塊石頭也見不著的大地。

清清的河水很冷。

啊,這清冷的河水,在那天氣炎熱的行軍中,又恰逢喉嚨幹得冒火之時,我們不禁喜出望外。

我們沒功夫穿褲子,把褲子拎在手上便匆匆前進,就像被恐怖追趕似的。接著,我們在黑暗中看到了高高的城牆。"終於到了南和!"我們歡呼著來到了城門處,怎麼回事?城門的黑磚匾額上竟寫著"隆平縣",三個大字正冷冷地俯視著我們。

謝天謝地,大概在這宿營吧。

進入城門,右側有座巨大的建築,入口處豎著一塊"隆平縣警察局"的牌子。在院子里,把背包往頭下一枕就睡下了。

寒氣刺透肌膚。頭頂上月亮傾瀉著縷縷寒光。屋裡有青龍刀等許多兵器。一個多小時後,我們進入了警察局前面的宿舍。

這裡一個支那人也沒有。

我們從隔壁的商店取來砂糖,很快做了冷盤。啊!久違的甜味,自從百尺口的那一粒糖果以後,再也沒碰過的甜味!

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好吧,就算明天是參加激戰,今天的日子不更應該不遺餘力地好好享受,不該先一飽口福嗎?

拉肚子的人吃,患胃病的人也吃,頭痛的、腹痛的……都盡情地吃。

吃。吃。吃得幾乎不能動彈了。不知道夜已深,不去想明天的行軍,也不想睡覺。

這早已成了一種超越食慾的快樂和娛樂。拿砂糖,用手抓入容器中;拌冷盤,盛在碗里。這一切都是忘卻疲勞的愉快事。

對!為了明天不餓肚子,再烤點麵包!

這麼一來,我們過了凌晨一點才睡下。

十五日,早晨七點,我們從吃了涼拌菜的隆平縣縣城出發了。我們中隊依舊是軍旗護衛中隊。

下雨了。雨水和泥濘,關係就像士兵與餓肚子一樣是一對親密的夥伴,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了。

這時,我們在一個村子遇見了第三大隊。軍旗改由第三大隊護衛,我們歸回第一大隊繼續前進。

天亮也走,天黑也走,一味地走。所有的人都因空肚子和吃過頭而弄壞了腸胃,沒想到第一線部隊竟然會這樣缺乏糧食。

後方部隊有吃不完的糧食,而火線部隊卻常常餓肚子。

這就是戰場上的常情。

駒澤出了便血還在走。他每天為拉肚、便血痛苦不堪。

空腹、拉肚、疲勞——這些將把我們的肉體變成木乃伊。

他臉色蒼白,瘦得就像在沒太陽的地方長出的草莖,但必須走路,而且沒有服過一次葯。小隊長發火說他不注意和吃過頭了。他也沒法向人傾訴。軍醫只是讓他喝了小蘇打。因為沒有葯,他喝了薄荷腦,好像那就是腸胃藥。

這怎麼行呢?薄荷腦是外用的傷科葯。可是,他不得不這麼做。不管是什麼,哪怕是外用藥,只要名字上有個"葯"字,不喝下去就不安心。可憐到了這地步。他說:"要是能活著回家,我要向社會說的只有一句:在戰場上,不是只有負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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