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6)

太陽終於在大地的盡頭沉下時,又是汗又是塵土的鬥士組成的激流到達了沙河橋鎮。

拾來花生煮一煮充當零食,燒好豬肉填飽了肚子。之後,便把身體深深地投進惟一的娛樂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覺之中,什麼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軍。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軍平安結束,夜晚也平安來臨了。在南谷營的一間倒塌的農家放置雜物的土屋裡,我像一隻喪家犬,一面望著寒冷天空中閃爍的星星一面貪婪地睡著了。

聽說敵人的大本營在獻縣縣城,約有三個師的兵力。我們明天開始發動總攻擊。

我們連一點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勢也不知道,所以對這場戰鬥是在北部支那的什麼地方進行的,怎樣展開的,在什麼時候結束的,一點也不清楚。

我們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們對戰爭這種東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戰鬥的技術,卻不知道戰爭的形態。

因此,"總攻擊"這句話非常沉重地撞擊著我們的耳朵,讓我們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其實,即使不講到戰鬥的最後情況,起碼也該告知我們有關戰爭情況的大致推測。

天亮了,在南谷營,由於遇到水攻,我們無法前進。這個村子裡沒有一個支那人。

一處空空蕩蕩的民房裡堆積著許多木版印刷的舊書,都是些難覓的珍本,還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還挖出了雞蛋,吃起來就像空口嚼自鹽一樣難受。一想,大概是這一帶居民沒有冰箱,便把東西貯藏在地下的吧。

雞很多,可以一人一隻吃個飽。草叢中有清澈的小河流過,水很淺,不會游泳也沒關係。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休息日。之後,我和內山隊長一道負責去偵察道路情況,我們一身輕裝出了村子。

四周到處是混濁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筆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財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邊一千米處可以看見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中影影綽綽地顯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這個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島嶼。

雖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樣的情形,恐怕也不過這個樣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樺樹聳立在水邊,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島上高高聳立的椰子樹一樣。

水覆蓋著破敗的景象,創造出了美。

這是一派美麗的景象。如果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麗、和平將喚起人們多麼美好的憧憬埃在沒有炮聲,也沒有干戈打鬥之聲的這會兒,這個美景簡直讓人想像不到它的背後還隱藏著最大的殘酷殺戮。

創造出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經成了殘忍的急先鋒。

我們在河堤上前進。約莫走了兩里路,又有一處被斷開三十米寬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潰。斷口處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斷擴大,這將延緩部隊前進的速度,同時也增加了前進的困難。

我們在途中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那就是一邊的水向右,一邊的水向左,它們平行奔流。由於被淹在水底下,無法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但在同一個地方水向左右兩邊流,這種事讓人覺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烏鴉(疑為喜鵲。),有鴿子那麼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敵人切斷河堤,從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謝的。為什麼呢?因為這樣可以使我們無法前進,可以原地休息靜養。今晚又可以窩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們報告完後,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覺,但由於太忙,沒能睡夠。冬裝發了下來。從季節來講,雖說是早了一些,但由於今後的戰鬥,可能沒有時間分發,所以提前發了。四處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們排隊領冬衣的時候,和第二分隊的一等兵奧山一樣,內山小隊長早瞄上的M君,他僅穿一條褲衩排隊,因為他白天胡鬧,把衣服全弄濕了。

內山准尉目光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服裝,並責備了他。他嘴裡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訓斥了他平素的行為,而且,今日發火尤為厲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為厲害地發火,是因為被我們瞧不起的中隊長在這裡,准尉想在這個缺乏勇氣又無什麼善行的年輕中隊長面前誇耀自己的嚴格、守紀和忠誠。我不能不覺得這個向中隊長做出如此可憐誇耀的上了歲數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間伍長揍M君,竹間伍長是M君的分隊長。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戰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長說。准尉三令五申,伍長卻拒不執行。憤怒不已的M君的臉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領到了四號冬衣。而且,還領到了甲等是這樣,到了目的地進入宿舍之前,都要為這些事花去相當多的時間,讓人焦急不堪。

數了好幾遍,我們第三小隊還是差一人。各個分隊查下來,就缺一等兵木下。我們一起帶著蔑視和憤怒叫道:"那個混蛋!"

一等兵木下從外表上看似乎是個像模像樣的人物,長得不差,很聰明。他的思想卻與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沒有一絲顧及他人的念頭。他不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是個滿口豪言壯語的卑鄙的膽小鬼,這個嘗幾口瓜就想撐飽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來一直是專事後方勤務的,沙河橋鎮戰鬥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戰鬥行軍。他早就落伍以拒絕參加明天的戰鬥了。

在誰也沒有一點甜點心,甚至連一支香煙也沒有的時候,他會從懷裡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裡嚼碎,細細地品味著一個個小碎塊。他的好處就是愛惜東西。但是,他的愛惜類似於收藏古董,不是出於對使用之時的擔心,只不過是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加以珍視而已。

我一面生氣,一面不得不去找這個別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還有些可愛之處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麼。我們只能認為他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添麻煩的。我在後面部隊不斷上來的黑暗的路上朝後走,一邊還叫喊著"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為他不 是個真正的混蛋,就是個太缺乏常識的人。

我終於找到了他。我的腳又痛,身體又累,想儘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個身體都要發怒了。我一見到他就罵了一聲:"混蛋!"這時,他也吼叫著罵了一句:"你們他媽的!"我越發光火,喊道:"什麼!你這個豬腦子,在幹什麼呢!"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們那樣拚命走嗎?笨蛋!"

三天糧[一升兩合(按中國舊度量衡制計算,l升米為1市斤半,2合為1升的十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糧,我把這些口糧揣進背包,於早晨七點出發參加總攻擊了。因河堤被斷,我們不得不從後方迂迴前進。

後退到沙河橋鎮,再出發前進。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軍。

因敵人毀壞河堤而獲得的一天休息,現在是連本帶息用我們的鐵腳來償還了。

但是,在我們現在前進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難行走,因為敵人在退卻時挖了深壕。我們相互擁擠在河堤中央開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樣前進。

工兵們為了能讓車馬通行,正揮汗如雨地用他們強壯的手臂舞動著大鍬。

夜晚來臨了,但還得前進,前進。我們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幾個中隊相互會合,從黑暗中流動過來又向黑暗流去。

這是戰爭的激流。

有的人掉進敵人挖掘的壕溝里,有的人被絆倒,有的人嘆息著摔了出去,有的人為了減輕身體擔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著疲憊的雙腿朝前走,有的人拚命地……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營地!我們的直覺是正確的。

河堤的左側有個村子。

"停止前進!好吧,就地宿營!"

我們心裡湧出喜悅的感激。

這種時候沒有比點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隊長不清不楚的訓話等各種雜事更讓人生氣、更讓人打瞌睡的了,這種拖拉不僅無助於去除疲勞,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們經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個夠。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給我們第一分隊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隊員。

我在室外燒開水用的火堆邊和衣躺了下來。這種時候,人的膽怯的心情便會表露出來,木下可能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很對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隊長和嘴裡羅嗦的士兵們那裡去了。而對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過帶來了一杯剩下的酒。

據說獻縣縣城裡的敵人由防禦轉為進攻,我們出發時間定在第二大凌晨兩點。這種時候值夜勤簡直是災難了。睡眠時間不足兩小時,因夜露浸濕而難以入睡,幾乎沒有消除什麼疲勞,黑暗之中又開始了急行軍。不一會兒,我們就踏進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順著鞋帶孔咕嘰咕嘰鑽進鞋裡,讓人很難受。動作遲鈍的一等兵木下幾次跌倒,渾身是泥,嘴裡不停地亂喊亂罵。

不久,冰冷的空氣中突然升起了朝陽,耀眼的陽光在燦爛的雲彩問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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