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5)

這時的我似乎處於一種勇敢與恐懼、英雄主義與虛榮心相互交織在一起的情感狀態之中。所謂虛榮心,就是向戰友示威。我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能更大膽一些。在這場合,雖然我殺過一個敵兵,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價值的是要具有敢於殺人的勇氣和無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憶!

過了幾天,聽說西原少尉曾這樣對中隊長說:"東(指東史郎。)怕那個敵人,沒用刀刺他。我用青龍刀砍他,距離太遠沒砍著。終於讓他帶著防毒面具逃掉了。"

我背地裡抗辯說:"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別刺。他竟然這樣卑鄙地為自己辯解。"

少尉和我都是賊。

有人提醒說,敵人的夜襲一般在夜裡九點和凌晨三點。

夜裡九點的襲擊已經結束了,還得等待凌晨三點的。我們拚命地挖戰壕,在房屋厚厚的牆上開了槍眼,架好槍支嚴陣以待。

過了約一個小時,後方傳來敵兵的嘈雜聲。我們異常緊張起來,但敵人沒那麼照直過來。我們的神經為敵人即將再次進行的襲擊綳得緊緊的。

黑暗的寂靜中包含著某些殊死的決心。漫長的靜謐在持續,草蟲開始鳴叫出今人可憐的聲音,那是些沒被軍靴踩死的蟲子。它們不懂民族間的殺戮,在唱著它們和平的歌,對於我們來說,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東西。我們不發出一點聲響,也不放過任何一點聲音。

我們的命運由我們的耳朵掌握著。

這時聽到這樣的低語聲:

"我們的中隊長放著我們這些部下的危險不管,自己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了吧。這怎麼可以呢?小隊長出去了還沒回來。大概兩個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點,不知在哪裡的友軍的機槍聲突然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死一般的黑夜蘇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爭鬥的世界。一犬吠百犬應,輕重機槍一個接一個地吼叫起來,好像某處的中隊受到了敵人襲擊。敵人沒朝我們這邊過來。

三十分鐘後,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的黑暗中。但是,敵人夜襲,瘤猶未足。他們就像對夜襲很感興趣似的,又像用許多棋子反覆進攻被逼進角落的老將一樣,約四點,敵人又來襲擊了。

但是,他們鬧鬧哄哄的襲擊沒給我軍帶來任何傷亡,只不過是徒然消耗彈藥。只是有一個士兵上廁所時,突然聽到許多槍聲,他跳進豎著刺刀槍的戰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傷了大腿。但他在戰況報告中說是交戰中被敵人刺傷的。

拂曉,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來。

東邊的天空露出魚肚白,我們舒了一口氣。對,舒了一口氣。我們從漫長的不能有絲毫鬆懈的緊張之中解放了。我們從狹小黑暗的盒子里來到了寬敞明亮的地方,餓狼一樣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滿了,窘困的心情突然變得舒但而悠閑起來。我們從戰壕中收拾起沾滿被夜露浸濕的滿是泥土的槍支,給槍擦上油,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又一次戰鬥。

早晨七點,出了一件怪事。

這是個意想不到的事態。狹窄的道路上一開始是一點點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水,後來越流越多,混濁起來了。我們判斷不出是什麼水,水從道路上往田裡流,不,同時也往道路上流,滿滿一片,越流越大。我們望著越流越大的濁水,苦於不知怎麼辦是好。沒有人下命令。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裡。眼看著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給淹沒了。我們選了個稍高的地方集合,我們的四周是一片混濁的汪洋。水淹的面積越來越大,水也越來越深。不一會兒,我們大概就無法動彈了。我們沒有地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反正是不該呆在這裡。這裡危險!

我們不能不為中隊長的不負責任感到悲傷。這個不可信賴的中隊長!

我們遭到了水攻。偵察隊軍官傳達了敵人破堤的經過,接著說我們應該上大堤避難。我們立刻背起背包,每兩人一組,相互搭著肩膀行動起來。水淹到膝蓋處。在田邊,我們的腳很難邁出,腳尖神經質般地探著落腳點,一點一點地移動。

到處都是可以放得下一頭豬大小的坑穴,我們對此必須極度地警惕。挖的不是豬圈,而是豬坑。我們在濁水中艱難地行走著。這時,中隊長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慘兮兮的模樣,一種沒有履行好責任的恥辱使他的身影顯得很凄慘,神經質一樣的小人臉更讓人覺得他很可憐。

可憐的膽小鬼!卑鄙的東西!我們帶著這種鄙視的心理從茫然呆立在那裡的中隊長面前走過去。他渾身上下都受到了我們每一個人嚴厲目光的責難。

他完全失去了我們的尊敬。

沒有尊敬哪會有真正的統率力呢?

只依賴於權力的統率不是真正的統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個大隊的人馬。這個大堤相當寬闊。

敵人的子彈打了過來,我們在另一側的斜坡挖起了戰壕。

搭起帳篷,潛入洞穴里,我摸了摸還空著的肚子。從昨天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進去呢。水壺也空了,一滴水也沒有。

我努力過濾了一些泥水,但還是白費勁。遵照命令,我們開始了危險的摘梨子行動。敵人的子彈不斷地從遠處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裡飛來。如果不能幸運地通過那裡,我們就無法走到梨樹跟前。

生命的糧食在死亡之地的對面。

各分隊分別派出兩名士兵,他們背起帳篷跳進了水裡。

毫無意義地嚴禁採摘樹上果實的中隊長,此刻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受大隊長這項摘梨命令的呢?沒有一個人不在心裡蔑視這個膽小又頑固的年輕的中隊長。

只穿著一條褲衩的摘梨隊隊員很勇敢,一會兒潛入水裡,一會兒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樹游去。我們有大米,只是沒有時間來做飯。現在由於泥水和沒有柴火的原因,我們無法把米做成飯。因泥水而不能做飯,這是因為我們尚未從思想上完全成為野戰士兵。對火線上的士兵來說,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沒有毒都可以吃。必須改變對美和清潔的觀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悅。

炮聲在遠處轟隆隆地響著。

雨開始下了起來,暮色出現了,低低地籠罩在河面上,籠罩在梨樹枝上,籠罩在大堤的草叢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筆直地伸向遠處。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轟隆隆的炮聲,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蓋起來了。

黑暗一降臨,士兵們像田鼠似的從各處戰壕里跳出來,開始方便起來。

黑夜使敵人的子彈變成了瞎子。

我們一邊在狹窄的戰壕中忍受著蚊子的襲擊,一邊膝對膝地擠在一起說著話。雨水從帳篷的縫隙中無聲地滴落到我們的膝上。首先,我們不能不從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談起。

位置的不明確使我們感到不安。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又是雨天的黑夜,還沒有吃的,這種狀況多少讓我們覺得心中沒底。談父親,談母親,談兄弟,談故鄉的風土人情;想念父親,想念母親,想念兄弟,想念故鄉的山河;蚊子不斷地來襲擊:攪得我們睡不著。

不知是誰在帳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聲爬過河堤流進了戰壕里。這種時候的歌,不管是什麼樣的歌,都是帶著一種巨大的哀愁!

炮聲不停地繼續響著。

河對面,爭鬥在雨中持續著,我們貪戀著僅有的一點點睡眠,突然,隨著機槍聲,河對岸響起了"萬歲"的喊聲……喊聲擊打著我們的耳膜。

"喂!起來,起來!那是勝利的呼聲!"

祝福友軍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都點上了一支香煙。

"為了他們的勝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舉起夾在手指間的一點星火,祝福他們的勝利。

嘩嘩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勝利的歡呼一結束,寂寞的沉默又來臨了。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只有這洶湧的流水聲。

遲起的太陽在雨中發出白色的光輝,我們短暫的人生中的一天過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來臨了。昨天,兩名士兵穿著褲衩被派往後方司令部聯絡,報告現狀,所以,這會兒裝甲艇來了。中午十一點,下達了前進命令,五名傷員用聯絡船送往後方,我們急忙背上背包整裝待發。乘工兵的船渡過河堤斷口處後,繼續前進。敵人自前天以來在河堤上挖了戰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簡直是我們做不出來的。

我們在那種內地常見的樹木茂盛的風景中,一面吃著梨子一面前進。正行軍的時候,天又黑了下來。可以看見遠處燃燒的火,在黑暗中走著的我們,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戰況怎樣,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個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開始宿營了。第二天凌晨四點,我所在的分隊負責偵察,出發去搜查一個村莊。我們這些偵察人員到達村莊時,天已大亮了。

村民們拿著日本國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沒有?"

用生硬的支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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