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4)

疲勞比敵人的子彈更難忍受。令人怕然的風吹過我的身體。駒澤問我要香煙,子彈打得又高又遠。如果站起身來,大概會被打中——一想到這,我又有些心虛了。由於敵人的密集射擊,無法前進。直到重機槍和步兵炮的掩護射擊開始之時,我們才又前進。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請照顧母親!"前進五十米!"敵人射擊出現間斷之時,上面發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個山芋啃了起來。敵人的子彈根本沒過來。於是,大隊決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橫穿過山芋地,前進到距道路二十米處時,出人意料地又飛來了兩三發敵人的子彈。"還有敵人!"直覺告訴我們,我們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經上了道路的大隊長也條件反射似的跳進了溝里。隊伍正在集合,這下又要散開,士兵們卻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幾秒鐘之後,子彈像暴雨一樣從我們頭上掠過。子彈打得很激烈,比剛才打得更低,敵人在近距離射擊的子彈很準確。我們以為他們逃走了,沒想到中了他們的計謀。

那裡是棉花地。我們伏在棉花稈下。子彈冒著煙在身後五六米處落下,所有的人都盡量低地緊貼地面。頭盔幾乎吃進泥地里。森山中隊長也和士兵們一樣,不想去偵察一下戰況。子彈是從前方的堤岸射來的,敵人可能藏在草叢中,但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煙。荒木伍長用我的火柴也點了支煙。旁邊的士兵要我給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後方一看,江島少尉和新鄉中尉單腿拄地,用望遠鏡看著四周的情況。

江島少尉在怒吼:

"敵人的子彈根本沒打中,狠狠地射擊!"

步兵炮發出了吼聲。一發、兩發……

江島少尉了不起。我從,乙里嘆服少尉。在站起來肯定會被擊中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具備江島少尉那樣的胸懷。

我們的中隊長依然和我們一樣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兩支煙的時候,敵人終於退散了。我以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卻沒有一人被打死,也沒有一人負傷。森山中隊長正在間江島少尉:"喂,江島!敵人在哪兒?"

真是個糊塗蛋!作為中隊長不去看敵情怎樣,卻和士兵一樣趴在地上,這也是中隊長,簡直是個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這麼想。我對中隊長沒有信任感。

這位二十五歲的中隊長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為嚴格,尤為趾高氣揚。他的訓話讓我們覺得自己很慘,一講就是很長時間,讓我們很不好受。因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訴諸語言的表達能力,說上一句話後要把臉綳上半天,咬著嘴唇深思,然後又急著把話從喉嚨里拽出來,很費時間。他每次訓話,都要用牙咬著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筆管那樣的作用,他還是吐不出什麼話來。他的訓話太沒勁了,讓們覺得很無聊,我們不願聽他東拉西扯,只是望著他可憐的下嘴唇。

他是個氣量狹小,一點也不超脫的頑固分子。

年輕讓人覺得靠不住,讓人不安。這種認識,通過這次戰鬥,我感到已經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證明。

背包似乎有千鈞重。一在草叢中前進就碰到溝,架一根獨木過了溝繼續前進。草叢中跳出一個士兵叫我:"喂!"

"什麼?"

"給你梨。"真誘人的梨子。

"是哪兒來的?"

"就那邊樹上的。"

我忘記了戰鬥,盯上了梨樹,對於這會兒的我來說,梨子要比戰鬥重要。一聽說梨子,分隊隊員比聽到分隊長的集合號令還快,一起集中過來。所有人都忘記了戰鬥,想著採摘許多梨子大口大口吃著的情景。

揣滿幾乎要撐破口袋的梨子,我們上了防護堤。小隊長內山准尉正坐在草叢中看著四周。

"小隊長,來個梨子,怎麼樣?"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沒吃。

他說他吃了棗子。

該是第三小隊前進了。既不知道情況,也不知道中隊的位置。正當我們在棉花地里休息、抽支煙等偵察結果的時候,突然飛來了激烈的子彈。那子彈激烈得超過以前任何一次,恐怕連以後也不會有。激烈的程度簡直可以用"暴雨"一同來形容。小隊長吃驚地叫道:"趴下!"他還沒說完,士兵們都已經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親吻了多少次了,這次的接吻持續了一段時間。小隊長說也許是友軍把我們誤認為敵人了。這樣,我們必須讓對方知道我們是日本軍。內山准尉從棉花地里伸出綁在槍上的國旗晃了晃。

但是,這個方法實在愚蠢透頂。敵人一見到國旗,射出的子彈更多而且更加準確了。有諷刺意味的是,國旗只起到了告訴敵人我們在哪兒,讓敵人得以充分射擊的作用。小隊長慌忙收回國旗。因為不知道敵人呆在哪兒射擊,所以我們一發子彈也沒射擊。只知道敵人在前方。

輕機槍來到前面。這時,只聽"氨的一聲,機槍手倒了下去。又換了個機槍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數秒鐘後,大山又捂著眼睛倒下了。敵人的子彈命中了機槍,讓它發揮不了作用了。我身後兩米處有塊凹地,野口一個人蹲在裡面。這傢伙倒會選好地方!我也想躲進那塊凹地里,後退了半米左右,由於前後左右落下的子彈,我最終無法做到這一點。就連這僅僅一米的距離都無法後退。沒辦法,又趴著慢慢朝前移,把身體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徹底絕望了。一切只能看運氣了。太陽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臨之時,敵人的射擊緩和下來了。小隊長叫道:"後退五十米!"

我們一鬨而散地往後跑,再度往後退,到達了第四中隊所在的位置。

田裡四處飛動著像龍捲風一樣的成群的蚊子。就像為了要掩蓋醜惡的東西一樣,黑暗遮住了一切。

為了尋找自己中隊的位置,我們離開了第四中隊。弄不清中隊的位置,我們越來越感到不安,後來不得不在一個農家寬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隊長去和大隊本部聯繫了。由於過度的疲勞和飢餓,我們東倒西歪地躺了下來,相互談論起白天的戰鬥。夜九點,機槍聲瘋狂地響了起來,無數的子彈打在了背後的牆上,發出震耳的聲音,我們像有彈箐裝置般地蹦跳了起來,但中隊長、小隊長都不在,沒有人指揮。第一分隊在前,第二分隊在右,第三分隊在後,大家商量好這樣來防備敵人襲擊。

"也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誰叫道。

三十三聯隊和三十八聯隊在桃馬頭村子自相攻擊的慘狀深深地刻在我們腦子裡了。

"吹喇叭試試!"

"對!吹喇叭。"

"號手!號手!"號手不在,他和中隊長在一起。

"沒辦法。唱軍歌吧!"

"好主意!"有人剛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來。

"……這裡是你家鄉……"五六個人吼叫似的唱了起來,但是,激烈的槍聲壓住了歌聲。

我們有心決一死戰。我們早已不需要指揮官了。面臨共同的危險,擁有共同的目的的我們,沒有任何意見衝突,商量完人員配置後,我們等著敵人來襲擊。

"要充分警惕後面的敵人啊!"

"機槍裝好子彈了嗎?"

"投彈手,準備!"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嗎?"

相互勸戒的喊聲在槍聲中穿梭往來。我們伏在狹窄的房屋之間等待著機會。子彈飛得很高。

不間斷的槍彈聲中不時地射來暴雨般的激烈子彈。野口悄悄地藏進了屋子。

混蛋!實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過來了,他靠著房屋右側的牆壁,在黑暗中凝視著。過了三十分鐘左右,響起喊聲。

"襲擊!"我們握緊手裡的槍。

"真狂妄,敢來夜襲!"

"他媽的,打他五六發擲彈筒,怎麼樣?"

"要是誤傷友軍可就麻煩了。"

"哪能呢?友軍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擲彈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們在黑暗中尋找了一陣,想要發現敵人的蹤影,但沒有發現。只有激烈的子彈聲震耳欲聾,一個勁地刺激著我們的神經。過了一陣,既喚不起勇氣又感覺不到精神振奮的嗩吶似的喇叭聲響了起來,是敵人的喇叭。這讓我覺得有種滑稽感。槍聲、喊聲和喇叭聲在黑暗中相互吞噬著。估計有五六個敵人的大聲說話聲從黑暗中傳了過來。

"喂!是敵軍!小心點喲。"

我端著槍站在左邊牆角處。一個敵人從前面過去了。在我這個位置用刀就能刺著他,但我心裡確實害怕。這是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視起自己的膽怯,想刺出去。這時,西原少尉說:"別刺!"我幸好沒刺,停下了手。敵兵提著槍,左手拿著奪來的日本防毒面具,說著話從這裡過去。

儘管提醒過了,但還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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