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3)

終於要上前線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點從獨流鎮出發,我所在的中隊開始前進,負責監管大隊的大行李箱。一隊相約明日赴死的士兵揚起灰塵,匆匆地穿過一望無際的平原,朝火線急奔。

師團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馬一匹接一匹地被拋棄,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或別的車輛上。健壯的馬載著越來越重的負擔前進著,落伍的馬在灼熱的土煙中,只能耷拉著腦袋,用充滿哀愁的眼神目送著士兵們從自己身旁經過。它們的無言更加讓人感到動物的落伍有多麼悲哀,它超過了人的落伍,超過了人的死亡。多麼大的痛苦,多麼大的辛勞,它們不說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盡,直到倒下。它們倒下的時候已經意味著死了。因為它們不發一句怨言和哀嘆,所以愛憐的淚水濕潤了我們的眼眶。它們的背後是飢餓的野狗在磨著牙。

酷熱的陽光無情地照著大地,幾乎燒毀地上的一切東西。

大汗淋漓的一隊人馬呼哧呼哧喘著氣,忍著痛苦,像河水一樣流動著。

王思鎮是個很大的村莊,但由於轟炸和炮擊,已經遭到可怕的破壞。道路幾乎被毀壞的房屋和磚塊堵死,僅僅有一座四周有高牆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來。教堂里有一位白髮牧師,這位牧師受到村民們怎樣的尊敬,對村民擁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進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里有許多支那人,就像對主一樣,態度殷勤莊重。高個子的白髮洋人悠然地在花園中漫步,就像不知爭鬥為何物的人一樣,雖然不知道他胸中藏著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見之下確實有種侍奉神靈之人的氣質。進門左邊的一排細長形房屋裡,支那人正在賣著砂糖。

一袋三十錢。日本錢(朝鮮紙幣)在這種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們很吃驚,終於知道了日本通貨的難能可貴。士兵們說砂糖一袋三十錢太貴,進行了一番還價,但因語言不通,沒談成。許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過來要買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亂行竊。每當這時,洋牧師便提醒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恥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飯是三隻雞。吃得特別香,記憶中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飯。

我們談今天,說明天,悠閑地吃著晚飯,這時,四處響起了槍聲,我們才意識到身處戰場附近。

八點左右,突然來了命令,讓我們準備好槍支子彈趕快武裝集合。留下野口負責看管室內,我們都去中隊部集合了。

中隊立即朝教堂進發。第一小隊包圍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隊進行內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對於初次參加戰鬥的我們來說,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們必須逮住犯人進行復仇!

傍晚六點半左右,三個輜重兵給自己心愛的馬喂水。打完水,經過返回途中必經的狹窄道路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死亡正在那條路上等著他們。前方走來兩個當地人。當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頭與他們擦肩而過。輜重兵們毫無戒備地開心他說著話就走過去了。這時,突然背後響起了手槍聲,一個輜重兵倒了下來。接著,第二槍,又一個倒下了。另外一個被裝扮成當地人的便衣隊摟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隊立刻逃走了,只有準備喂馬的水和大野部隊第一次犧牲的鮮血在狹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於是,我們要拚命去搜查犯人。

緊緊關閉的天主教堂的大門沒有打開,翻譯高聲叫喊了一氣,過了一陣兒,大門像遊魂飄出似的靜靜地打開了,穿著黑色衣服的高個子牧師靜靜地站在那裡。翻譯和牧師一同消失在門裡,翻譯會不會在這個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會不會在教堂長長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隊捅上一刀?擔心之餘,我們都很佩服勇敢闖進去的翻譯的膽量。森山中隊長命令說"衝進去"。我和西本上等兵還有另外一人共三個人,摸進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門內左邊白天賣過砂糖的房間。

我們打著手電筒喊道:"出來!"支那人縮著身體呆在黑暗的房間里。我們讓被發現的傢伙舉起雙手,用槍刺頂住他的後背出了門。在細長形的屋子裡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們舉槍對著他們,對每一個人搜身。我查了幾個人,拿起了其中一個人的竹杖。竹杖嘩啦嘩啦作響,我估計竹節與竹節之間藏著什麼東西。正要搜查的時候,那個人突然拿過竹杖,從裡面取出一個細長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頓覺可疑,馬上撿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讓他舔。我估計可能是什麼毒藥。他根本無所謂,大模大樣,或者說很喜歡那東西似的舔了舔。翻譯問他那是什麼,他說是化妝水。

但是,像他那麼骯髒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種細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妝水的。

可以很明確地判斷,那不是化妝水。但是,也無法判斷那是別的什麼東西,只是見他無所謂地舔了那東西,我們便放心地釋放了他。在他們當中沒有發現一個可以處以槍斃的人。也許有,可我們沒有發現,婦女和兒童在教堂對面的屋子裡避難。

根據外國牧師的要求,決定只由軍官對那間屋子進行搜查。那裡除了見到一些驚恐萬狀的女人以外,沒發現任何一個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穫"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著牆壁走路時被蠍子咬了一口。

這不禁讓人覺得槍聲大作的戰爭的木樁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點,我們離開了王思鎮。

又是在無風的酷熱中的行軍。

與敵人戰鬥的同時,我們又必須與自然鬥爭。背包無情地勒痛了我們的肩背。握槍的手因血液循環不暢而麻木,我們只得不停地換著手握槍,每次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就像飢餓時的飯一樣讓我們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陽無情地照著大地,像是專門與我們過不去。

這個發光的太陽早被當做慈愛的女神,她哺育萬物,給我們白晝與黑夜,讓我們活動與休息,從無限的過去走向永遠的未來。世上的萬物向她奉獻了最大的尊敬與感謝,但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她只能是一個最殘酷的存在。

道路兩側叢生的雜草,擋住了風的高粱,無盡延伸的大地,沒有陰涼、滿是塵土、發瘋似的奔向無限遙遠的破破爛爛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結隊的野狗,腐爛發臭的支那兵屍體,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腫脹的軍馬屍體,像餓鬼野狼一樣貪婪吞噬著那些屍體的野狗……沒有一樣讓人感到舒服。

當我看到支那兵腫脹的屍體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時,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對於野狗來說,支那兵的屍體是再好不過的美餐,同樣,我們的屍體也……啊!還是不想死!

我握著槍支的有力的手,敲著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親人的溫柔的心,可以描繪故鄉、描繪父母、描繪兄弟的大腦……這一切都要成為野狗的血和肉嗎?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與肉,然後又成為野狗瘋狂而貪婪地尋求下一個目標的原動力時,我不禁陷入無盡的苦惱之中。

殷勤的槍炮聲逼近了。

那聲音是"戰爭"!

那聲音是"殺戮"!

傍晚,我們終於到達了桃馬頭。流經桃馬頭的子牙河上,漂流著鮮血。據說三十三聯隊的隊長和旗手在剛要登陸時就成了敵人子彈的靶子。身體浸在沒腰身的泥沼中進行戰鬥的是第九聯隊和第三十旅團。我們大隊受命給這些在第一線的部隊運送彈藥。我所在的分隊奉命為旅團司令部做警衛。用作旅團臨時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里,無線電發報機在無休無止地工作著。雙耳戴著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筆記錄著傳來的一份份電報。旁邊的士兵拚命地轉動著手搖式發電機,傳達命令,接受戰報,翻譯……參謀登上崩塌的屋頂,兩眼對著望遠鏡在瞭望。高級軍官們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寬闊的河川廣場上,友軍的飛機低空飛行著與地面部隊進行聯絡。

這個小小的可憐的桃馬頭村子,只留下了一對連走路都很困難的七十來歲的老夫妻。他們恐怕沒有想到,到了這麼大年紀還要看到如此的慘景吧。真可憐!三十三聯隊和三十八聯隊在進行夜間攻擊時,一邊稱讚著對方"真頑強!真頑強",一邊進行著相互殘殺,結果傷員很多。而且,三十三聯隊的一個中隊,由於聯絡出問題,遭到友軍飛機炸彈的洗禮,蒙受了很大損失。

這無情地表明了在戰場上聯絡是多麼重要。

戰爭中也有這種因偶然的不幸而導致的毫無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熱之中我們再次開始了行軍。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遙遠的地平線延伸。慘不忍睹的支那兵屍體散亂地躺在河岸邊,那些屍體發出的惡臭讓我們還不熟悉戰場的人感到噁心。

見到屍體就噁心的人還不能算戰場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潔感,有潔癖,就不能成為火線上的戰士。早晨起來要洗臉,上了廁所要洗手,有這種念頭的人是不能當火線上的戰士的。

火線上的士兵應該是能夠用剛剛上過廁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飯的人。

野戰士兵要回歸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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