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史郎日記(2)

我們分別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牆壁是用泥土造的,有兩尺厚,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我呼呼大睡。我們分隊住宿的那家,大門裡左邊有一間屋,最裡邊也有一間屋,右側是堆積高粱穀子的地方,泥土牆塌了些,家裡很臟。我根本無意住在這麼髒的人家。我倒覺得住在露天下比這還好呢。如果今後仍不得不住這樣房屋的話,那就糟了。我還抱著一種奢侈的不安。那時,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是算乾淨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沒心思去躺下來。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滿洲駐紮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房屋,在這種房子里,他知道怎樣去防寒防暑。他很聰明,會幹裁縫活兒,又會燒飯做菜。而且,他還非常喜歡做飯。不管多麼疲勞,他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飯。做飯對於他來說,好像是忘記疲勞的一種安慰。他就是這麼個人,所以,別人輪到做飯時,和他說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擔下來。這樣一來,他看時又要發火:"怎麼就讓我一人干!"他一發火,就讓鍋下面的火自燃自滅,他不會去管它的。這時,其他的士兵沒辦法,又頂了上去。他咕噥咕噥發牢騷,抽著煙。

但瞅准機會再說幾句好話,他又過來幹了。因為喜歡做飯,又是個貪嘴的人,所以,他常被胃痛搞得很煩。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勞了我們的腸胃。

"到了夜裡會轉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給我們解釋說。雖然到了半夜就會冷,夜裡還有陽光的餘溫,地面被烤著,還不冷,用不著火炕。不過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野口的鼻子已經有些不通了。但誰也沒躺在那個熱烘烘的炕上,只有野口一個人在尷尬地擦著汗。只要他不燒炕,屋內的廚房就不會有夜露,所以,我們故意在蠍子活躍的屋外,頭頂星星看著他。

這家有一個小孩和小孩的爺爺。一個女人也沒見到。

我抓住爺爺,用漢語問他喜歡不喜歡共產黨,但他沒懂我的意思。我寫下了"共產主義"四個字,但他還是沒理解。牆壁四處貼著日本宣撫組寫的宣傳文字。小孩很可愛,我給了他一顆糖和五錢。屋子裡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點半,我們離開了軍糧城。在骯髒的農夫和討厭的豬以及許多飛來跑去的雞當中,部隊排好了隊伍。

一想到悶熱、沉重、痛苦、難受的行軍,我們就不由得愁眉苦臉,但是,這是在支那農夫、支那豬和支那雞的面前,所以,我們精神抖擻,在像是從地里長出來似的泥土房屋構成的村落中行進,我們感到很氣憤,有鐵路通向天津卻不利用,我們不理解。有的士兵這樣說:"這條鐵路屬於英國。為了阻礙我們行軍,不讓我們利用。"以為這條鐵路是英國的我們,在暑熱難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國"的口號。

路上儘是灰塵,我們的軍靴就像走在黃色的麵粉上一樣,一腳踏下去,灰塵四起。路兩側的高粱長得高高的,完全擋住了風。太陽就像從上往下直射一樣烤人。汗水不停地從我們的身體中蒸發出來,幾乎要把我們蒸烤成木乃伊。遮陽帽的帽檐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濕透了,軍服與背包接觸的部分最先濕透,接著,扛著槍的右臂時彎處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後就是打到膝蓋處的綁腿也濕透了。於是,軍服不停地受到汗水的侵犯,散發出混合著汗水、灰塵、污垢的惡臭。每隔四十五分鐘休息一次,但最後的五分鐘如不使出全身的氣力,恐怕連一步也走不了。在戰場上需要體力,同時更加需要氣力。到了下午,開始不停地有人倒下來。每隔一百米就有人落伍。

我們盡量在有遮陰的地方休息。話是這麼說,可那些遮陰處根本無法容得下這條長龍似的隊伍。由於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隊本部到達遮陰處的時候才下達的,那些剩下的陰涼處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們才可以享用一些。許多士兵都不得不橫躺在熾熱的陽光下,用畫著太陽旗的扇子扇扇涼風。我們的大隊長常在陰涼處休息。騎在馬上優哉游哉行軍的大隊長,比我們高一個馬頭接近太陽,所以,他可能比我們這些徒步者更熱吧。大概我們親愛的大隊長以為,士兵們走在泥土地上,地下的冷氣可以不停地傳到士兵的體內,士兵不會感到熱。真虧他難得的體貼。士兵們感激涕零地連身體上也流出了淚。一到潮濕地帶附近休息,士兵們就扔下背包,用軍帽當勺舀水,濕地的水很涼,順著脊背流到腹部的時候,士兵們都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開心的事了。對於我們來說,再也沒有如此真切感受過"高興"、"愉快"、"再生"這些詞的含義了。由於嚴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裝洗臉,偷偷地喝上幾口,僅僅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我們想出各種辦法充分徹底地加以利用。

我們必須研究過十五分鐘怎樣度過才能最快最好地驅散身體的疲勞。一聽到"休息",有的人不管是什麼地方,背著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盡量在有風的地方,有的人再往前走幾步到有陰涼的地方,還有的解開背包休息,真可謂五花八門。

即使有些麻煩,還是卸下背包,鬆開皮帶,解開紐扣讓風吹進身體里,試來試去,好像還是這種辦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勞。

這種辦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開扣子,繫上扣子,會浪費時間,但它仍是最好的方法。

渾身已經濕透,行軍再度開始。由於是飯後的急行軍,我的胸口嘰里咕嚕堵得慌,就覺得血液不夠,意識被人奪走一般,我趕緊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里領來的梅子精。梅子精顯示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時候救了我。遠遠地望去,可以看見冒著黑煙的煙囪。——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儘力氣背上背包,一面用力地踏步前進。不知是市郊還是市區,總之是到達了一個骯髒的支那人城市。這是個髒得令人嘔吐的城市。喇叭聲壓倒一切似的響遍四方。號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最精彩的聲音似的,拚命地吹。

隊長在馬上摸摸鬍髭,挺著胸膛,我們忘記了疲勞和腳痛,開始邁起有力的步伐——我們確實是日本傑出而強悍的士兵!支那人從一個個角落裡群集到這裡,望著我們這支英勇的部隊。我們聚精會神,但只能斜著眼望著支那的街道,往前行進。過了石橋,不知是哪國人,把五六輛汽車停在那裡。那不是為了看我們,是因為我們分為四行隊列在旁若無人地過橋,汽車無法上橋,我們長蛇般的隊伍延綿不見盡頭。

他們像是等得不耐煩了,不停地鳴響車喇叭。但是部隊對喇叭聲充耳不聞,繼續傲慢地行進著,就權當聽著一首蹩腳的進行曲似的。汽車裡坐著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美麗而且閃耀著理智的光輝。我一面想著美人,一面從她旁邊走過。

陸戰隊正在街道上四處張設鐵絲網,土袋堆中隱隱約約的黑色槍眼正對著四面八方。柏油路面讓我們覺得腳底板走得很疼。

進入了日本人街,以為肯定有許多僑民會歡呼著出來迎接我們,但這種期望完全落空了。沒有一個人出來歡迎,連來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沒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為什麼如此冷淡,就像與我們毫不相干一樣?在內地,人們卻以極大的熱忱歡送我們。內地碼頭的人群幾次歡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隊出征,他們都以新的熱忱和激動歡送他們,我們也是帶著沸騰的熱情出發的,儘管內地的人們不能直接體會到戰禍。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遠的過去還為槍炮聲顫抖,而且還為軍隊的到來感謝上蒼,可他們這麼快就把士兵忘記了。

我不能不感到憤怒。殖民地的風氣就是這樣的嗎?

拖著疼痛的雙腿,忍著疲勞睏乏來救援他們,他們竟以這樣的冷淡來對待為他們而戰的日本軍隊。我悲傷得幾乎要落淚。

啊,他們也是日本人。他們為什麼不擁有支那國籍呢?

這時,在一個街角處,一位三井銀行的職員在給士兵們送水,士兵們一個個把小水壺當做自己最心愛的戀人一樣,他們已經一滴水也沒有了。士兵們乾渴的喉嚨正盡情地喝著茶水的時候,響起了中隊長的怒吼聲:"真不像樣!"我們無法理解這位二十五歲年輕的中隊長的訓斥。不是我們缺乏忍耐,也不是我們不守紀律,而是明天的戰鬥需要活力。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戰友》的歌聲,那旋律凄然慘烈,吞噬著我的心。出征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傷感。

在福島街進行了短暫的休息,一個國防婦女會的會員忙著來回跑動,她四處喊著:"有人要寄信嗎?不要郵票,我幫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謝的奇特婦女。

好像她是整個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婦女。常盤旅館的女服務員給我們送來了水,我們一下就喝乾了,接著又衝進旅館的廚房擰開了自來水龍頭。大多數的日本婦女,就我們所見,都是穿和服的。她們不穿輕率的支那服裝和洋裝,這實在是值得頌揚的。

晚上十點,我們終於到達南海中學。肚子餓,腳又痛,很是疲憊,拖著疼痛的雙腿向學校走去,途中經過一個街角的饅頭店時,見到蒸籠里暄騰騰的白饅頭,貪婪地望個不停。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