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那種眼神里沒有期待,所以越發可憐

——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採訪時間:1998年4月8日9:00AM

採訪地點:某機關,周安的辦公室

姓名:周安

性別:男

年齡:38歲

某大學機械專業畢業,現為國家公務員

如果你反抗,在這個競爭環境里,你就被淘汰出局了——我是最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幸福的男人才會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讓人覺得我的後院也需要我分心——愛情是一樣殺傷力太大的東西,有時候會把很多努力一舉毀掉——我是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女人遲早有一天會屬於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假如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肯定什麼也不幹了就想待在家裡,天天看著她——她是唯一能讓我這麼出軌的女人——平靜下來我覺得其實我根本騙不了她——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愛情就是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可不是愛情

1998年4月8日,採訪周安是一個極其特別的過程。9:00整,我走進他的辦公室,高大的男人非常體面和氣派地坐在大班台後面,靜靜地抽一支煙。他的五官稜角分明,皮膚微黑,一雙眼睛可以說是炯炯有神。他用目光與我打招呼。秘書很得體地在我身後帶上門。

周安示意我坐在他旁邊的一隻皮沙發里,他在文件堆中的一個別緻的玻璃煙灰缸里按滅了沒有抽完的半支煙,閉著眼睛吐出最後一口煙。

我固執地拿出採訪機,他一笑,比我更固執地把採訪機拿在手裡,把玩了一下,放進他的抽屜。我們在電話中是約好了的,我不錄音、不做筆錄、不涉及他的職業和身份,談話過後我們就彼此不再認識。"這不合我的規矩。"我曾經拒絕他,因為他倔傲。"這也不合我的規矩。"他依舊倔傲。但是我實在不願意放棄和周安對話的機會,或者就是我不願意放棄他所暗示我的那個故事,而且,周安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是一個事業正在蒸蒸日上的、平步青雲的人。他說過,他不想因此被人認出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這樣一種想法,他的經歷就是在這種想法上展開的,包括他的"一生的遺恨"。

"你可以寫這段事情,但是你寫的內容跟我無關。"他說。

我很想像電影里演的那些女記者一樣,在這種時候要回自己的採訪機轉身離去,但是我做不到。相反,我定定神,努力集中自己的全部注意力,等著他開始講述。就讓我把他的話儘可能多地背下來吧。

我用了很多心思在人際關係上才做到今天,像我這樣的人,可能走仕途是最合適的。

周安講話很慢,他不可能不做任何隱瞞地敘述,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早已決定了這一點。他每天要面對上上下下、各式各樣的人,他是從這些人的眼睛裡討一個出身和未來。

但是這樣是很累的,從你決定這樣走下去那天開始,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必須讓下面的人擁戴你,也必須讓上面的人在賞識你的同時感覺到這種擁戴,得到這些除了你必須確實有能力之外還必須做到一切行為都符合大眾的評判標準,也就是說,從此就得按照別人的觀念去生活。如果你反抗,在這個競爭環境里,你就被淘汰出局了。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這麼來的,當然我並不是說我就不喜歡我現在做的這份工作,但是我的目的絕對不僅僅是為了一種愛好才做這些的。

如果我說我是一個公眾人物,可能你會覺得我狂妄,可是在我現在的位置上一直做下去,其結果就是最終成為一個公眾人物,在我眼睛裡,那就是成功。

這時電話響起來,周安沒有去接,他靜靜地等著鈴聲結束。然後他起身,到外間屋子對年輕的秘書小姐說:"有電話找我就說我不在,下午回來。有急事的讓他們給我的辦公室發傳真。"周安重新坐下的時候,他桌子上的傳真機已經在吞吞吐吐起來。隨著切紙的聲音,他拎起剛剛傳過來的文稿看了一下,順手放在一旁。他不像任何一個因為自己的事情打斷我的採訪的人一樣對我表示歉意,他面無表情,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十分看重自己的權勢的人,同時我也非常自嘲地告訴自己,他的這種傲慢在一些女人眼中就會變成一種有優越感的男人才有的所謂魅力,幾乎成為一種特別的性感的代名詞。人的地位真是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那種可憐的遇想的啊!我忍不住微笑了。

恐怕我是最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我的位置和理想決定了我不能有一點閃失,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都不能。

我想跟你說的不是這些,但是在說之前我必須讓你了解我,否則你就沒法明白我後面要講的是怎麼一回事。

周安點燃一支煙,不抽,眼睛盯著紅色的煙頭。

我今年38歲,在我的工作中遇到過很多女人,我有很多機會,她們當中的一些人也給過我很多暗示,我想假如我想做什麼不會很難,而且我很明白有的人並不是看重我這個人而是看重我的地位,畢竟我是一個直接上司,跟我有染應該是一件合算的事情。我不是一個戀色的男人,而且因為我明白這些利害關係,所以更不可能去跟她們開始什麼。我老婆是個很賢慧的女人,她最大的好處是絕對不會給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而且她也很滿足於我的現狀,她享受著我在這個位置上所獲得的一切待遇,車、房子、比較高的收入還有一點兒不是每個男人都有的特權。在她心目當中,我是成功的,能給她帶來榮耀,讓她也有一種優越感,而且為了保證她的這種優越感,她知道不能太限制和要求我,所以我們是那種非常穩定的組合,而且也比較寬鬆和自在。很難說我愛她還是不愛,戀愛結婚的時候肯定是愛的,那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是,她更什麼也不是,所以那時候倒是可以用愛情這個詞。但是時間太長了,現在我的兒子都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愛情之類的東西也變得很遙遠,有沒有又怎麼樣呢?反正在別人眼中我們是一個模範的三口之家,我需要這個。幸福的男人才會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讓人覺得我的後院也需要我分心。

我和我老婆的關係,談不上什麼和諧與不和諧,跟別人家沒什麼兩樣。我工作忙,晚上回家很晚,她已經睡了。為了不打攪她,好幾年前我們就一人一間房子,只是偶爾才會在一起。我們都很習慣。我記得我自己想過,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平淡是很平淡,但是也很安全,男人不是為家庭和感情而生的,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如果說遺憾,可能老了會遺憾吧,沒有經歷過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經歷那些的,而且愛情是一樣殺傷力太大的東西,有時候會把很多努力一舉毀掉。我覺得我這個人還算比較理智,現在越來越理智。我想給你講的是我也有過的一段不太理智的經歷。

周安遞給我一瓶礦泉水,他自己也擰開一瓶,喝了幾口。

我覺得我這個人不會被女人所動的,但是她是一個例外。我現在想起她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那麼打動我,到現在還讓我輕鬆不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約在今天嗎?

我在周安的溫存目光中搖頭。這個時候,這個自負的男人沒有一絲霸氣,他的面容因為祥和而顯得十分英俊。

今天是我和這個女人的一個紀念日,一年前,我們一起過了非常好的一個晚上。她一定以為我不記得了,我所有的表現都讓她以為我不會記得,但是我偏偏忘不了。

那時候她是我的部下,做的是很一般的工作。她調來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有一次在外面開會,她坐得離我很近。我側過臉來就可以看她看得很清楚。不能說漂亮,但是她身上有那麼一股勁兒,很吸引人。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從容、自然的女人,好像一點都不知道掩飾自己。我記得那天她戴著好幾樣首飾,穿的是一條像旗袍一樣的連衣裙,腿上的開衩很高,淺藍色的,上面印滿了人臉。她的樣子很明顯就是根本沒聽上面的人在講什麼,她在轉動手上的戒指,一邊轉一邊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而且我是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女人遲早有一天會屬於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來她跟我說她看見我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這是後話。

原則上她是歸我管的,但是實際上我根本不會管到她那一層,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職員。所以我們倆在一個單位但是誰也不容易見到誰。有一天在樓道里碰上了,她穿了一套紅色的西裝,裙子很短。她說"你好",我忽然就有了一種想把她抱在懷裡的衝動,她站在樓梯邊上,看著我,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她不說話,還是看著我……

我想那個時候周安一定覺得自己是大大地失態了,但是也許他在那樣的片刻才有些像本來的他自己,那種作為一個年輕的領導絕對十分不得體的舉動也因此變得可以原諒。

還是我先走了。她一直在樓梯邊上站著。

我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過了大約一個月,她突然呼我,不知道她從哪兒找到我的呼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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