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你一定想辦法別讓人看出她是誰

——那種受欺騙的感覺

採訪時間:1998年1月10日9:1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末》辦公室

姓名:文玉

性別:男

年齡:28歲

北京某職業學校畢業,現為國家公務員。

在我知道真相之前的記憶都是很美好的——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裡面沒穿什麼。我只是說讓她跟我走。她轉過身,什麼也不說——男人可能不把這些事情牢記在心裡,但是女人不一樣——有人說離婚是一種解脫,可對我來說,心裡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我把我們的全部積蓄一共三萬塊錢都給了她,因為我覺得她比我難——那種受欺騙的感覺,就是一個人的心被抓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所有幸福美滿的我都不願意看見,甚至於憶恨——痛苦和傷害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會有體會,這樣的人才能在一起溝通和相互理解

1998年1月10日,天氣非常不好,似乎正是北京最冷的日子。早晨大約9點過10分,我匆匆走上台階,這時有一個我已經在若干次電話中熟悉的聲音不自然地響起來:"是安頓嗎?"

文玉已經在傳達室門外等了我半個多小時。他是一大早從石景山趕來的,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他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眼鏡顯得有些大,使他看上去還沒有擺脫書生氣,但是比他告訴我的實際年齡——28歲——要顯得年輕。他是一個區級機關的公務員。

辦公室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見面之前我們通過好幾次電話,彼此已經交待了各自的基本情況,照理說我們不再需要相互適應就可以順利地進入採訪。於是我安置好採訪機、給他沏上一杯茶,只等他說話。

然而他始終沉默。雙手平放在腿上,身體明顯地發抖。我聯想到他在電話中一再地問我:"您是不是就像一個心理醫生?我特別希望我的痛苦能有一個人來傾聽。我只是想有一個人聊天。"那幾次電話中瀰漫著嘆息和焦慮。曾經有一次,是在元旦的下午,我的回答很讓他失望,那是他在以後的通話中告訴我的。當時我說我特別忙,希望他不會僅僅是要告訴我一個重複過多少次的情感故事,希望他能有思考、有令人信服的細節,如果就是要認識一個人、聊天,那麼我暫時分不出時間。我說的是真話。甚至有的時候,我很害怕那種聊天,全部是自我的感受,我聽不明白事情的因果,但是對方用一種無助的眼光凝視著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每每在這樣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原來我也是那麼無助,無助到沒有辦法面對一個"傷心著自己的傷心"的人。

在沉默中我們相持了大約有五、六分鐘。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抬起頭看著我:"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說話,所有的事情都涌到我腦子裡,我有點兒亂。本來找都想放棄這次見面了,但是我實在是想聽聽像您這樣的陌生人怎麼說……"

文玉在講述他的經歷過程中總是一個坐姿——雙手平放腿上、身體直立、目光低垂,彷彿全身都和自己較勁。

我不想說我們的全過程,因為在我知道真相之前的記憶都是很美好的,我不願意去破壞那種印象,而且那些對於我,每一步都是一種刺痛。我只想從我看見他們那一天開始講起。

我記得第一次發覺他們有事情是在一個我不應該回來的晚上。那天我從單位把一輛紅葉麵包車開回家,大概是8點多。那時候我們住在她家的一間平房裡,那是一個部隊大院,她父親在那兒工作,她現在也在那兒工作,她就是在那個院子里長大的。那天本來說了我不回來……我推開門,看見他們倆……當時的燈也就是四、五瓦的熒光燈,他們沒有插上門。男的坐在沙發上,她坐在床沿上,他們離得很近。挺尷尬的。我看到那種情況愣住了,雖然他們沒做什麼,但是我真的悟了。

文玉停下來,一下接一下地、長長地呼吸。他低垂著頭,我覺得就連他濃密的黑頭髮里都散發出抑鬱的氣息。他顯然是努力試圖讓自己平靜,但是徒勞。他的身體比剛剛坐下的時候抖得更加劇烈。我聽見非常低沉的一聲"對不起"。

我當時就有一個念頭:"我走。"好像我已經轉過頭來,她也站起來了。她問:"你怎麼回來了?"我告訴他我是開車回來看看她。然後她也沒說什麼。我走出來,也沒人攔我,她也沒在後面叫我。我把車停在院子外面,這時候我就坐在車裡,往院子裡面看。他們沒有出來。那時候我很愛她,不想讓她下不來台,而且我一直都很信任她。我在車裡等著。過了一個多小時,誰也沒有出來。我很希望她出來找我,哪怕就是出來看我一眼,因為每次開車回來她都會讓我帶著她出去玩兒……但是沒有。又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那男的出來走了,她還是沒有出來。那是96年的11月或者12月,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冬天,一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就是那個晚上我在車裡的時候開始下雪,那種小雪渣。當時我想走吧,可就是沒走成,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在黨委工作,遇到這種事情,我想還是應該找他們單位,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我也不知道怎麼敲的他們單位書記家的門。那時已經是半夜12點多了。他們書記聽了大吃一驚,說誰他都可以信,唯獨說她是跟這個男孩不可能。其實那個男的我認識,跟我挺熟的,我幫他修理錄像機,他也常來我們家,而且她說這是她認的一個弟弟,我甚至還替她給這個男孩買過生日禮物。我從來就沒往別處想過。他們書記勸我半天。這時候那個男孩呼我,我沒回電話。……我又回到了車上。當時我也不明白想什麼呢,但是現在我知道,其實我還是想等她出來看看我、跟我說什麼事都沒有。結果,她沒有。後來那個男孩又呼我,我回了,他說他向我保證他們倆沒有什麼。我說我始終都相信他。

這件事過去之後,她跟我提出我們倆不合適,想離婚。我當時非常非常愛她,而且就是為了讓她過得好一點,我特別努力工作。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因為我平時對這個家太忽略了?我跟她說,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調整一下,把家的位置放得再重一點兒。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解釋說她和那個男孩沒有什麼,我相信她。但是不能不承認,陰影就這麼留下了。

後來,97年春節前的一天,也是一個我不應該回家的日子。那時候我晚上有課,但是我總是變著法兒地回家,我想多陪陪她。而且雖說我有車本兒,但是真正開車的機會並不多,我的技術也不是太好。那天好不容易開車回家了,我心裡特別高興。在家門口,我又看見了跟那天一樣的燈光,我的腦子就又懵住了……

文玉的聲音從錄音帶上聽起來非常衰弱,夾雜著時斷時續的、不均勻的喘息聲。很有些像一個人在一間空曠的大屋子裡自言自語。

我不敢往下想。我甚至不希望我是已經真的站在家門口了。……我看著那種燈光,把車停在外面。然後我去了那個男孩的家,他不在。我的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我又去了他們單位,單位連一點燈光都沒有。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在家裡了。……但是我還是告訴我自己不可能。

文玉突兀地抬了一下頭,馬上又迅速地垂下。音量明顯地高了一些。

其實那時候完全是自欺欺人,因為已經肯定是這樣了,但是我還是在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真的不會的……聽見敲門,耽誤了一會兒,門開了,我全都看見了。我這個人看著是挺安靜的,其實有時候我的脾氣也大。我打了她一個嘴巴……

文玉再一次停下。他慢慢閉上眼睛。我等著。過了有兩、三分鐘,他睜開眼睛,一張臉抽搐著,表情十分痛苦。

我真的不想回憶。……她把我抱住了。那個男孩過來想跟我解釋,我順手抄起一個這男孩送給她的八音盒就砸過去,她抱著我,沒砸到他。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我走。"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裡面沒穿什麼。我只是說讓她跟我走。她轉過身,什麼也不說……

文玉終於又說"對不起"。他忍了幾次的眼淚終於滾下來,幾乎泣不成聲。我遞紙巾給他,他捂住眼睛,輕薄的紙巾立即濕透了。接下來他用左手緊緊抓住右手,他的有手不住地顫抖。他說他一激動就會手麻。我讓他平靜一會兒,他痛苦地搖頭。我給他換椅子、加熱水,做一些不相干的事,他始終一言不發。此後整理文玉的錄音帶的時候,我發現這一段只有我一個人在"表演"。

還是不說了吧……我當時失去控制,她一直抱著我,現在我覺得她是怕我一衝動真的把那個男的打壞了。這時候外面已經開始有人了。

這時恰好有一個找我的電話,文玉也正好可以好好地清理一下思路。

說真的我實在不希望把這些都登載在報紙上,她和她的一家都住在這個大院里,環境很小,一下於就會被人認出是她,她現在還在這個地方工作,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我對她談不上恨,原來可能有一些氣憤,但是現在我說不清楚,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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