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他沒有離開我只是到別處隨便走一走

——天地之間孤獨的孩子

採訪時間:1997年12月26日 11:0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未》辦公室

姓名:天女

性別:女

年齡:28歲

邯鄲人,師範學校畢業任邯鄲市某小學語文教師,後調入當地一家公司任團委書記,1992年來北京,就讀於音樂學院,後退學回邯鄲,現為北京某公司廣告業務員。

我們之間有一種別人達不到的默契。他很尊重我,雖然他是一個單身男人——阿君常和我一起過夜,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覺得非常聖潔,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升天,我只覺得他只是從人間走開,又要有一次再生——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喊他父親——我窮, 別人就可以欺負我、認為我卑微得為了生存什麼都可以做,可我不是那樣的——他已經

講了我只能是他的情人,即使我說出來喜歡他又有什麼意義——儘管我們有感情,可是有感情代替不了一個現實的相守——就像天有時侯下雨、有時候晴朗。人也是這樣,有時候走背字,有時候也會很幸運。

在見到天女之前,我的桌子上曾經三次出現別人的字條,上面有她的電話號碼、呼機號,甚至有一次寫下了這樣的話:"請務必給天女小姐回電,她每天打不止一個電話找你。"那段時間我忙到夢裡都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周圍的人都在對我說一定要給自己放幾天假。所以,直到看見這張字條,我才呼她。

她在電話的那一頭說:"我很想跟你說說我自己這些年的漂泊。"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天的電話線也是潮濕的,她的聲音帶著水的氣息濕涌涌地傳來,那種別樣的感傷使我無論如何不能說"我們晚些時候再見面",於是就約定了時間。

1997年12月26日是一個不太晴朗的日子,天空出奇的低,人的心情似乎也因此而很難高闊起來。天女就是挾著這樣一種冬季陰天的味道坐進我所在的辦公室。她推開門的一剎那我有幾分恍恍然,她個子很高,中分的直發從兩側合抱住一張清瘦的臉,表情和相貌酷似那個已在滾滾紅塵之外的女作家三毛。真的太像了。

她坐下以後,雙腿並得緊緊的,左手尖尖的手指用力抓著隨身帶來的一隻有些舊了的皮手袋。我知道她拘謹,我也知道除了她在電話中說過的諸如從我的文字里感覺到我這個人有同情心、善解人意等等讓我心裡非常舒服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使她最終走到我的面前——我們是沒有瓜葛、也許今天以後永不再見的、真正的陌生人。

我說:"你的名字真好。"她笑一笑,開始放鬆。"這個名字是雍和宮的老和尚給我取的。他先給我相面,然後說我的一生就是這樣一幅畫,蒼茫的天地之間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但是這個孩子生命力很強,因為她是天地孕育的,所以不管多難她都會活得很頑強。"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但是我卻感覺到她的目光其實早已經穿過了我的身體、我身後的牆壁、牆壁以外的空間……落在一個別人不可能了解的地方。她的空曠、遼遠的眼神和她的面無表情竟然有些打動我,讓我迫切地想知道,她怎樣修鍊成眼下這個樣子。

她沒有因為遲到而表示任何歉意,也許她認為完全不必有什麼解釋我就應該了解比如塞車之類的客觀原因,同時也更應該理解她走到報社門口的時候幾乎猶豫得想放棄這次頗有些蓄意性的見面。

我帶著她到報社在地下室的餐廳吃飯。青菜豆腐的工作餐被她吃得極其優雅,以至這樣一個嘈雜的地方都顯出了幾分不同凡響。我猜想她一定是一個有過一些見識的人,至少曾經養尊處優。

我給她沏了一杯熱茶,她用雙手環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嚼飲。

談話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一點過十分,窗外的天空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逐漸透出些許慘淡的陽光。

我在邯鄲市的一所師範學校讀了三年中專,畢業的時候我的個子就已經非常高,一米七多。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阿君,他已經35歲了。那年我21歲。這個人個子很矮,也就一米七上下,臉黑黑的。我們接觸過幾次,很平淡。那時候都是他約我的,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連他是幹什麼的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打電話說他愛上我了,我才對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的太太去世了,女兒10歲,他的太太是在生他女兒之後病死的。他說咱們試試,如果我覺得他好就做朋友,不好可以分手。這樣我們就開始"做朋友"了。我發現他很有錢。

有一天,正好下雨。我特別怕下雨,總覺得下雨就是一個女孩子在哭。那天我們就在他的車裡坐著。我問他究竟是幹什麼的。他說他是司機,我不信。後來他終於說了,他是青島一家建築公司的經理,現在承包了邯鄲的工程。直到他帶著我到他的工地看過之後,我才總算弄清了他的身份。

後來我們的接觸應該說是一帆風順吧,他有很多優點,我們之間有一種別人達不到的默契。他很尊重我,雖然他是一個單身男人,但是從來沒有像那些輕浮的男人一樣沒認識兩天半就提出來要同居呀之類的。現在想起來,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天女的話停在這裡,她低下頭,好像怕我看出什麼似的又迅速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也許是用力太猛,水溢出來一些,灑在她的藍色長裙上。

那時我一直在學校教書,可是實際上我並不願意當老師。上學的時候,我是我們音樂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我總是對阿君說如果有一天能到北京學音樂,我一生都無所求的。阿君聽過我唱歌,他有時候也會捧住我的臉說:"你要是去當歌星肯定會走紅,他越是這麼說我就越是不安分。後來他通過他的關係把我調進了邯鄲市的一家建築公司,沒有幾天我就當上了團委書記,但是我還是一心想上學。

阿君在邯鄲是非常出名的有錢人。我們倆的關係很快就傳開了。我第一次把這件事跟我家裡人挑明了的時候,家裡不同意。邯鄲是一個挺封建的地方。人們就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沒有結過婚,找到一個"二婚頭"已經夠冤的了,還要一進門就給人家當後媽,我父母就覺得很丟人、很不光彩,所以阿君直到最後出事也只到過我家一次,還被我父親弄得非常難堪。我父親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有時候是苦口婆心地跟我談,當然是勸我跟阿君散了,後來他看我根本沒有改變,就開始跟我拍桌子,有時候還動手打我。吃著吃著飯他突然就會舉起筷子來砸我,還有一次,如果沒有我弟弟擋住,我可能就被打傷了。

其實我也聽到過很多關於阿君的傳說,說他什麼的都有,但是我不太信這些。他對我特別特別的好,這種好絕對不是說一起吃什麼、花多少錢,而是來自心裡的一種感覺。我覺得跟他在一起特別舒心。我從來沒有讓他給我買過什麼衣服。首飾之類的,我沒有興趣。他給我買的唯一一套衣服,是白色的,短上衣、長裙子,因為阿君一直喜歡我穿白色。當時那套衣服240塊錢,對我來說貴得嚇人,怎麼也不能要,推託了好幾次,我怕他認為我喜歡他就是因為他有錢。

天女的手又細又長,平平地搭在腿上,蒼白而沒有一絲血色,就像她的臉,即使在陽光下也是一種透明的慘白。她不說話的時候,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上去安詳得令人憂傷。

那是92年的春天了,通過阿君在北京學油畫的弟弟,他帶著我到北京來報考音樂學院。我的音樂感覺好得讓我的老師都吃驚,一個旋律,只要我想到了、哼出來,絕對不用到鋼琴上試,直到現在我也是在頭腦中作曲的,甚至曾經一度以此為生。阿君讓我考作曲系,他不願意我去學聲樂,最後進一個歌舞團之類的,他怕我不嫁給他。

天女在她的回憶中時時會露出微笑或者流露出不能抑制的傷心。我知道她進入了她自己的狀態。這本來是我在採訪過程中最希望的,因為只有這樣,受訪者才真正有可能全無戒備地呈現出完整的事實,甚至他們會在這個過程中重新經歷曾經發生的一切,重新體驗當時的那些感受,並且通過這種體驗達到最恰當和全面的表達。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在預感著天女可能講到的事情將會是一場生死,將會是她一生隨時有可能結束生命的一個最基本的理由,因此我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告誡自己,必須在適當的時候讓眼前這個極其感性的姑娘從回憶中自拔。確切地說是我自己不忍從她的傷痛之中去看到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然而她只管一味他說下去。

準確地說是在94年5月的時候,我還在上音樂學院,他在塘沽和北京都有工程,分別有人負責,他在這三個地方之間跑來跑去。我有時候住在學校,有時候就住在外面租的房子。阿君每個月給我1000塊錢,包括房租和各種雜費。我不是那種特別大手的女孩子,很多東西對我來說都是可有可無。而且,我想跟他結婚,把他當成自己的人來看,我覺得那些錢呀省下來是我們倆個人的。

她撥開長發看我一眼,淺淺地一笑,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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