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不可理喻的人自有不能對人言說的理由

——懼怕婚姻的女人

採訪時間:1997年11月28日星期五10:00AM

採訪地點:東三環路某酒店

姓名:魏泓

性別:女

年齡:31歲

大學本科畢業,現為公司職員。

假如能有第二次選擇,我不會看不起那些試婚的女孩子——我挺在意錢和地位的。我覺得有時候人的價值就是通過這些才體現出來的——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也不知道該要誰的孩子——他曾經說過,他做一切都不能感動我,沒有人能用什麼讓我感動——我們的問題就是精神上的問題。他的那種生活觀念是我的事業和工作的絆腳石——我並不認為有了一個婚姻,女人就有了成就——我想通過一個成功的婚姻來證明自

己有價值,同時我也希望找到我自己的位置——有了這個人之後有了一些比照,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我知道這註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讓一個好男人、一個愛女兒的父親離婚幾乎是不可能的。

1997年11月28日是一個很冷的星期五。出門的時候,我選了一件非常中式的繡花棉襖,我希望給我的受訪者一個很成熟、可信賴的印象。魏泓和我正相反。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短上衣,圓圓的四粒黑扣子,黑色長褲,黑色皮包,以及黑色的頭髮和有些蒼白的臉——全身上下只有這麼兩種對比強烈的顏色。

魏汛的身材極其單薄,在這樣的冷天她顯得凄凄無助而又有些執拗。尤其是在辦公室晦暗的光線下,整個人沒有一絲亮色。

辦公室的電話不斷地響著,魏泓眼裡的期待也不斷地減少,終於,她說:"要不,我過幾天再來?"我趕緊搖頭。她笑了一下:"那麼咱們到對面的酒店包一個房間,聊一會兒吧。"於是,這成了我的採訪經歷中最奢侈的一次。

我們在那個很小的房間靠窗坐下,她的腿微微發抖,人不太平靜。我給她點上一支煙,她說:"謝謝。"

魏泓招呼小姐給我們斟茶,表情有些倨傲。

和魏泓談話,最初很難,她是那種理性多於感覺的人,在說到她現在的婚姻的時候,一直在講自己的分析,儘管我也一直在要求她"給我一些細節"。然而轉變是從她講述另一個男人開始的,有血有肉,令我驚訝原來女人愛的那個人不是活在世界上,而是活在愛他的這個女人的生命中。

我從小是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的,那種環境給我留下的烙印首先是人的等級觀念非常強,比如剛剛可以帶家屬隨軍的士兵只能住平房,排長、連長等等又住一種房子,而且軍官家的孩子不會跟士兵家的孩子玩兒,好像有一種天生的隔閡。長大了發現這種影響是很深的。

我的父親特別粗暴,對孩子要求很嚴,那時候我極恨他,上大學的時候我就不在家裡住了,就是不想在家裡。我父母的婚姻不算圓滿,他們倆相差太遠,經常爭吵。我29歲成家,心理上其實是很早熟的,上高中的時候就知道喜歡男孩子,就是一種很純潔的東西裝在心裡邊,也沒想怎麼樣。上了大學就彼此沒有聯繫了。我一直沒有這方面的經歷,直到29歲結婚。

我結婚的前半年過得挺好的,後來才有了問題。

魏汛的視線很低,頭髮從兩側垂下來一直覆住兩頰,她邊想邊說。

有些想法不該有,但是我還是認為假如能有第二次選擇,我不會看不起那些試婚的女孩子,現在想一想她們真的很有道理。人的本性的東西只有在很長時間的共同生活和摩擦中才能檢驗是不是真的互相適合。

我害怕婚姻大概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的。我的經歷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但是跟你我可以實話實說。我的同學都特別羨慕我,覺得我嫁的這個人是六年前的初戀,特別完美,我自己也為自己感動。成家以後他的確對我挺好的,不,應該說是特別特別的好。我不會做家務,做的飯也很簡單,我特別笨。他什麼都承擔。我到了這個新的單位之後接觸的人越來越多,我的工作不允許我表現女孩子的一面,我跟男同志做的事情是一樣的而且絲毫不能比他們差。有時候看著一個大男人到領導面前告我的狀,心裡也挺得意的。他的環境一直比較穩定,沒有什麼變化。

可能我是一個責任感和義務感很強的人,整個單位的事情永遠跟自己連著,項目進不進得來等等,都跟自己的事似的,真是活得累極了。但是我不是刻意要這麼做的,好像就是本能。

魏泓停頓下來,好像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的眼睛在看人的時候很熱烈,黑白分明。

我是優秀共產黨員,單位門口還貼著我工作標兵的照片。

我沒跟別人交流過這些想法,可能也是我到新環境以後變了吧。我挺在意錢和地位的。我覺得有時候人的價值就是通過這些才體現出來的。也許從小到大,家庭的不圓滿也對我影響很大吧。我媽媽比我爸爸小10歲,就在工廠里當工人,爸爸當官當慣了,總是訓斥她,說她"大老粗懂什麼"之類的,家裡氣氛一直不好。有時候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在外面遛達,到天特別晚了才回去。大概我屬於特別敏感的那種人。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的一個女生說我爸死了,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就那麼生氣,衝上去就揍了她,一邊打一邊嚷:"你爸才死了呢。"後來那個女生很吃驚我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她說:"我就是因為你從來不提你爸才以為他死了的。"我是不是扯遠了?

我說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結婚是我提出來的。現在我覺得結婚應該是在一種特別平和的時候考慮,不能是喜悅也不能是悲哀的時候,不能帶著情緒而是在心平氣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該走進婚姻。我的錯誤的開始就是因為我的心態不正。我們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我發現我的變化是在一次同事來家裡,我不願意他在家,就是不願意讓別人見到他。這種想法把我自己嚇了一跳。現在想可能就是因為他的工作不夠體面,其實他的收入並不低。

我真的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好的女孩子。自己混的比較得意的時候就不能跟人家過下去。而且就是在新單位,我開始有比較明確的想法要離婚,那時候我們結婚半年吧。我試探過他,問他離開我換一種生活好不好。我是那種一旦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的人。我們實在是很不一樣。他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一貫的軟弱而且只喜歡過一種特別平淡的生活,哪怕就掙幾百塊錢在家裡養著我他也願意,他擔心我的社會交往。他曾經努力想挽救,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等著離婚。但是因為他們單位要分房子,得看結婚證,所以我想他對我那麼好我不能把事情做絕,我要等他分到房子再離婚。這起碼也要一年的時間,我也就三十四、五歲了。

我特別想要一個孩子,可能也是因為我從小在家庭教育上受了很多苦。別人都以為我在家裡特別幸福,其實不是。而且有時候我也在想,假如我有了孩子,為了孩子也得刻意地去學一些東西、迴避一些東西,而且我覺得我經過了這麼多年,事業也算穩定了,還算是成功的人吧,沒有一個後代太可惜了。我想要孩子的想法也很奇怪,跟婚姻是完全分開的一件事,正常的思維是兩個人好的時候水到渠成地要個孩子,但是我不是,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也不知道該要誰的孩子,心裡特別難受。

魏泓停下來問我,她這樣想是不是很像男人,我不置可否。在魏泓的敘述中,我感到她似乎在有意隱瞞一種什麼比她所講述的故事更豐富也更令她興奮的內容。她在我的注視下把目光移開。但是我發現她其實心裡非常清楚她想要一個誰的孩子。有一個人始終橫在我和魏泓之間,那才是她來找我的真正目的。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混蛋。我的丈夫真的挺好的,他什麼都遷就我,我不願意做飯,他就帶我出去吃;我想出去玩兒,就可以一走好幾天……我不能說他有什麼不對,我們只是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他的心很善,就算是捅過他一刀的人他也還會幫人家做事情,他總是記得別人對他的好。

魏泓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爍,她的身子突然在椅子里挺直了一些。

我不一樣,工作或者說前程是我生命的主要部分。我們有一些比如足球、音樂之類的共同愛好,但是我們的一點點相同在這個世俗的社會根本就立不住。他也說過我太鑽營,但是如果鑽營沒有傷害別人又對自己有好處有什麼不好呢?而且我有今天全是靠我自己辛勤的努力。我覺得只有理解我的工作的人才和我有共同語言,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就很少。他總是看眼前、看小家庭,大事幹不了小事不願意干,嘴裡不停地發評論、發牢騷,真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可能這也是我們最關鍵的分歧。

他的確是無微不至地待我好,有時候我想改嫁以後他要是娶了別人也會對人家好,他的善良就決定了他會這麼做的。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我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就不能在一起。我老是想跟他分床睡,可是我們又都是愛面子的人,不願意讓客人看到一個屋子裡一張床,所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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