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沒有辦法讓他明白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沒法說服自己去結婚

採訪時間:1997年10月17日9:20AM

採訪地點:安頓家

姓名:陳英

性別:女

年齡:24歲

大學新聞專業本科畢業,曾為公司文員,現為某雜誌記者、編輯。

現在真正能像歌里唱的那樣"痛苦著你的痛苦,快樂著你的快樂"的人太少了——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不是說一聲走就能走得成的——我一直認為也一直告訴他和我自己,我們倆的關係並不是我生活的主

要部分——我們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也沒有分道揚鑣——女人愛上一個男人,越是愛得深就會越挑剔、越細緻、越疑神疑鬼——我心裡知道他就不是那個讓我喝涼水、餓肚子也願意在一起的人——我覺得婚姻已經使這些女人越來越快地喪失自我了,甚至完全成為一個平庸男人身後更加平庸的角色。

認識陳英是通過一個男同事,他說她是一家雜誌的編輯,主要負責情感話題和娛樂休閑的內容,她很想讓我給她寫一點兒這方面的故事。他接下來又說:"這個女孩挺有特點的,現在和她男朋友同居,兩個人關係不錯,但是就是不結婚。

我們第一次約見是一個有風的上午,在國泰飯店後面的一個清潔的川菜館,她吃東西很少,說話細聲細氣,人也是極消瘦。那天她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將近一個小時,一個勁兒他說"對不起",同事一個勁兒他說"沒事沒事"。我覺得不守時的人應該自責,但同事認為對於女人來說這遠遠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缺點,況且"陳英的不守時是出名的"。於是我在心裡把眼前這個24歲的女孩當成了一個被許多"好"男人慣壞了的人,我想她一定是很看重自己因而也要求別人必須不能忽視她的那種女孩。

此後我們偶爾通個電話,常常是在星期五的晚上,話題也總是從當天見報的"口述實錄"開始,她的感慨頗多,用她自己的話概括起來就是"世紀末的兩性失衡幾乎滲透在每一對戀人之間。我們於是都產生了要像模像樣地談一次的願望,陳英說:"有很多話憋在心裡,不講出來就不痛快。"

1997年10月17日,距離我們相識幾乎有半年的時間,但那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到車站等她來我家。遠遠的一個瘦削的身影沐浴在初秋早晨的陽光之中,她的一襲灰色衣裙竟然有一種肅穆和感傷,唯有脖頸上一串銀亮的藏飾非常誇張地閃爍著十分耀眼的光芒。一剎那,僅僅是一剎那,她讓我想到杜拉在她的小說《情人》的開頭寫到的那張臉,:"破碎的容顏"。陳英纖瘦的手臂挽住我的胳膊的時候,我馬上告訴自己這種聯想是多麼不合時宜,然而這幾個字揮之不去。

陳英的身體深陷進長沙發里,顯得越發嬌小和孱弱。談話間我們一起喝水、吃零食,但是一開口說話,她必然保持一個身體略略前傾。目光平視的相同姿勢,直至三個小時的談話完全結束。

我覺得我特別理解你採訪的那些人,真奇怪,他們和我的經歷完全不同,但是每次看這個欄目,我就會深有同感,甚至於我不自覺地就會去猜想他們什麼樣子,我挺相信性格決定命運這種說法的,而且我覺得人的命運全都寫在表情里了,表情是相貌的最主要的部分。比如你吧,我看到你,跟你說幾句話,就會有一種信任感,慢慢的,就有一種想跟你說一些自己的事情的願望,我覺得你的長相就告訴我你能懂得。我有不少朋友,也經常聊一聊彼此的事,但是內心深處的東西絕對不會跟他們說。

我說那一定是因為離他們太近,彼此在共同利益上有牽扯。陳英搖頭。

也不完全是這樣。其實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人人都一樣,涉及到自己的隱私,本能地就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跟什麼人可以說、什麼人不可以說。我覺得理由非常簡單,現在真正能像歌里唱的那樣"痛苦著你的痛苦,快樂著你的快樂"的人太少了。

有時候人的情緒是不受控制的,有些想法幾乎根本不能壓抑住。前幾天,就是這半個月來吧,我發瘋一樣地想離開北京。沒有什麼拿得出來能說給別人聽的理由,就是覺得現在的生活怎麼那麼沒勁,儘管有很多人羨慕我這個工作,又體面又有意思,但是我自己卻找不到成就感,一期雜誌還沒出來就又開始策划下一期,永遠是做不完的選題、永遠是認為前一個選題做得不到位、永遠忙碌也永遠遺憾,我弄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這半個月,我一心想逃跑。有一個在岳陽的朋友,他有房子,也還算有一點兒錢,他很喜歡我,好幾年了。我打電話問他,能不能給我一間屋子、一份安逸日子,我就每天在家裡,看書、看VCD、聽音樂……干我自己想乾的事,不上班,我在電話里說:"我真想讓你養著我呀!"他說沒問題,他求之不得。我也沒想到我會那麼脆弱,一邊說一邊哭。之後,他也沒再打電話追問我什麼時候去之類的,他很了解我,他知道我就是這麼說說也就算了。

陳英微微一笑,輕輕掠了一下灑到臉頰兩側的頭髮。陽光透過陽台的玻璃斜撲在她的肩膀上,脖頸上的絨毛在光線里顫抖。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根本就沒有下決心走。我已經習慣了北京的一切和我工作中的一切,而且,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不是說一聲走就能走得成的。那個朋友是多年的關係,他很清楚我們兩個絕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也不會把我的話太當真,但是我知道假如我真的去投奔他,他一定會收留我,至少現在我還有這個把握。因為我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我可以對他隨意他說我想幹什麼,也可以隨意地出爾反爾。

陳英的表情中沒有得意,但是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絲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有人喜愛的女人永遠是值得自豪的,她們不由得就會把來自異性的這種心儀當作自己的退路或者至少是打擊身邊的人的武器,無論這退路、這武器是否真的可靠,反正在女人的心中那個曾經愛過自己的人必定會永遠愛著自己。我問陳英有沒有想過,假如岳陽的朋友已經有了家室或者已經不願意接受這種出爾反爾,那麼,怎麼辦?她抬起頭深深地看定我。

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把眼光移開。

很多時候男人比女人更專一,我這個朋友就是。

我不離開北京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現在的男朋友。照理說他並沒有限制我,而且一旦我真的決定了什麼,他根本也沒有能力約束我。但是,當我真的要改變我的生存狀態的時候。不由得就會考慮到他,儘管我一直認為也一直告訴他和我自己,我們倆的關係並不是我生活的主要部分。可能以後也不會是。我很清楚我愛他並沒有愛到那個份兒上。我這麼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酷?

我說我這麼聽起來是無所謂殘酷或者不殘酷的,但是這話讓她的男朋友聽起來恐怕就不是個滋味。陳英笑得很淺,那種說不出味道的笑容轉瞬即逝。

我對他也這麼說,就好像根本不怕因此失去他似的。甚至於有時候我都是故意這麼說,看看他會不會就這樣離開我,但是他沒有,一次、兩次,我想是因為捨不得我,但說得多了,他還是不以為然,我就覺得他是從心裡已經認定了我們倆就這樣,所以無論我說什麼也沒有用,對於他來說,事實是最有說服力的,我們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也沒有分道揚鑣,這就是事實。現在我已經不這麼說了,我懶得討論我們倆的關係。

我們分吃一隻柚子,她把果粒剝得乾乾淨淨、晶瑩剔透,吃得分外小心,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我。我不由猜想,這個女孩擁有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然而有一點是明確的,她對於精緻的日子和細緻的感受的追求無處不體現。

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也好幾年了,但是我不想結婚。我覺得我對他的愛沒有強烈到要嫁給他。我想我沒有遇到有足夠吸引力的人,所以就沒有離開他。其實我的男朋友是有恩於我的。這就要從我的初戀說起。那段戀愛很不成功,我一直覺得那時候的失敗對我的影響是很難估量的。在我現在的男朋友之前,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說起來簡直就是不顧一切。那時我剛到北京。

陳英似乎很抱歉似的看看我,有一絲不易覺察的不好意思。

我忘了告訴你,我是石家莊人。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住的房子是和我媽媽的一個朋友借來的。你想像一下我當時的情況,幾乎可以說是舉目無親,我一直想到報社或者雜誌社工作,當時做公司職員是我非常不情願的。一個人。,孤單日子和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我當時的心情也挺灰暗。遇到他,他就成了我的一切。現在想起來,他應該是我的一個寄託吧,畢竟有一個人愛著,隱隱約約地也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是什麼的希望,很朦朧也很美好。如果那時候他說他娶我,我就一定會嫁給他,因為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方式能讓我的生活更有色彩。那時候的我跟現在的我不一樣,沒有主見也害怕獨自面對生活。所以他就是我的全部。有一個詞叫做"佔領",用在我們之間並不誇張,當然主要是他佔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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