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對人對己都不能強加什麼

——人的肩膀太神了

採訪時間:1997年10月10日星期五4:40PM

採訪地點:徐慧的菲亞特車中

姓名:徐慧

性別:女

年齡:37歲

南京人,大學中文專業本科畢業,曾在北京某出版社團委任職,現為某廣告公司策劃總監。

像我這種狀態的女人容易讓人認為是孤獨的——自自然然地活著最好

別給自己提要求——連沒見過面的孩子都捨得下的人我能留得住嗎——知

道婚姻是什麼了以後恐怕就不那麼迫切地想再擁有——有時候事業給一個人帶來的成就感是什麼都不能代替的——我曾經為一個男人丟失自己,現在我不會為任何人放棄我自己的快樂——不容易的日子會把每個人都弄得或多或少地有些健忘——有這麼多年獨自面對生活的基礎,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擔心和害怕的了。

1997年10月10日,星期五,下午4:40,徐慧開著她的菲亞特小車準時到我家門口。說好了要到她家"坐坐"。在此之前,我們為了這一次聊天打過大約五次電話,約好了三次時間,但是三次都因為她有事而臨時改變。星期四晚上,她打電話說"無論如何沒有理由再推了",於是乾脆約在第二天。"但是要晚一些,我得去接我兒子放學,然後把他送回奶奶家。之後我就沒事了。"

徐慧在一家很有些名氣的廣告公司做文案,37歲。她是那種每走出家門一步都會十分注意形象的女人,在我們過去幾年中因為各種原因見過的有限的幾次里,她的臉部的化妝一絲不苟,每一次她穿的衣服都不相同,我已經記不得那是一些什麼款式、什麼顏色的衣服,但是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她使用口紅的方式,她的口紅的顏色與衣服搭配得極其講究又非常恰到好處。

拉開車門的一剎那我最先看到她的玫瑰色的嘴唇,接下來才注意到她今天的衣著。水紅色的西裝,頭髮一絲不亂,顯然是剛剛整理過。車裡有淡淡的香水味。

這種香水挺特別的,適合我。你別看品牌都一樣,可是不同的人用就是不同的味道,因為人和人的體溫、體味都不一樣,所以香水蒸發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你看過一個電影叫《女人香》嗎?

我說那是埃爾·帕西諾的經典影片。

對了。那裡面的中校能聞出女人用的是什麼香水、什麼香皂,真神!我用的這種是伊麗莎白·雅頓的第五大道。

我的腦子裡馬上反應出那纖細、精巧的瓶子和那個著名的商標——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神秘大門。

我覺得如果我再推你就該真煩了。不過我確實挺猶豫的。朋友歸朋友,採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想讓人以為我是那種到處找人訴說的人,我沒有那麼孤獨,也可能有但是我自己不覺得。像我這種狀態的女人容易讓人認為是孤獨的,也容易有那麼一批人以各式各樣的方式關心我們。我碰到過兩種人,一種是真的關心別人,他(她)只有通過關心別人才能宣洩他(她)自己的幸福或者不幸,有點兒像同情大派送,這種人沒有壞心眼,只是有點兒討人嫌;另一種人就不那麼可愛了,他(她)假裝關心別人,實際上是想了解別人的隱私,舊社會有一種人叫"包打聽",就有點像這種人,了解到一點兒什麼就趕緊到處散布,很壞。這兩種人的表現形式看上去有點兒類似,所以分不清誰好誰壞,就乾脆跟誰都不說,反正說了也沒人能幫得上忙,換別人一聲嘆氣更難受,也沒意思。

現在誰一跟我說到生活很累之類的話,我就勸他(她):"自自然然地活著最好,別給自己提要求。"真不是我有悟性,是日子給磨鍊出來的。有時候我覺得人的肩膀太神了,你伸出來、站穩了,多重的東西就都能扛。

徐慧開車的動作很隨意,樣子頗像一個老司機。起伏的三環路有些堵車,她不時地做一個漂亮的"坡兒起"。我忽然就覺得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差別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大。車在排隊的時候,徐慧看看我,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看過我開車的人都覺得我像男的。其實我一直認為,在對待生活中的一系列麻煩和每天必須親手操作的事情上,男人和女人所承擔的那種心理壓力是一樣的,所以在這一點上,我認命。人總得為一些事著急或者說操心,生活很公平,每個人攤上的事不一樣,但是那種付出的性質是相同的。你知道女人什麼時候活得最沒有自己嗎?

我趕緊搖頭。徐慧這一次笑得十分愜意。夕陽從車的前風擋玻璃斜插進來,一直衝進她張開的嘴裡。

就是有一個男人愛她、寵她、什麼都替她惦記著,這時候她也是除了好好依靠這個人沒什麼可想的。有時候我也一陣一陣地犯奇怪,為什麼女人一定要在丟失自己的時候才最幸福?

我說,女人其實還是有自己的,只不過這種時候的自己完全由愛和被愛充滿著。徐慧咧了咧嘴。

可能你說得對吧。不過有了我這些年的經歷,就不會認為這種丟失是好事。那種能一輩子由愛和被愛充滿著的女人恐怕特別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被對不同的人的愛和來自不同的人的愛充滿。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種女人一旦被這個男人丟棄的時候,那種無助和傷心就會特別巨大。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有個詞叫什麼?小鳥依人?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才真的依人呢。那時候我丈夫,噢,前夫(笑。),是一所大學的英語老師,個子挺高的,誰都說他長得帥,他教我們那年我上大學四年級,第一天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後來他也說,那一個班的學生就數我最出眾。畢業第二年,我就嫁給他了。我的娘家在南京,為了跟他結婚,我拚命找門路留京,最後找到一個出版社的團委,當了一個成天出黑板報的小職員,連專業都丟了。我本來是學金融的,從此就改了行。那時候怎麼就那麼甘心。說出來你都得覺得可笑,我經常在下班前找個理由早走,到他回家必須經過的一個路口去等他,這個路口離我們住的地方大約還有不到十分鐘的路。假如我先到家了,就把廚房窗戶開著,每隔一會兒就趴在那兒看看,看見他走進摟里才關上窗戶。我們跟婆婆住在一起,婆婆看著我們這麼好都覺得奇怪,天天在一起怎麼還會這樣。我對我婆婆也特別好,一想到她給了我一個這麼好的丈夫,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感激。

這段時間我大概就是那種被幸福充滿的女人吧。可惜好景不長。我28歲那年,我們決定要孩子,我是1月份懷孕的。我丈夫,(徐慧的右手很戲劇性地在嘴前邊拂了一下)不對,是我前夫,在7月份的時候提出離婚。他說他要去加拿大,一個女孩幫他辦出去,這個女孩是他的學生,就和當年的我一樣,所不同的是,女孩子的娘家在加拿大,所以他要走的唯一前提就是和那個女孩結婚。他說他也沒辦法,實在太想出國了,找了這麼多年才找到這麼一個門路,再不出去,他就只有在國內當一輩子教書匠了。到今天我都記得聽到這話時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雙手捂住了肚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哭不出來。我心裡明白,他是真的不要我了。當天晚上我們倆就各睡各的了。我只說了一句話:"讓我想想。"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好,一夜無夢。第二天早上他沒去上班。婆婆很早就去遛彎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通的,看著他那種嚴肅的樣子,我知道不答應也沒有用,還不如好合好散。我就說行,你放心的走吧,孩子生出來我先帶著。我們是在一個星期以後辦的離婚。我挺著大肚子跟他去街道辦事處,就是當年我們結婚的那個地方。辦事處的人對他特橫,說女方懷孕的時候是不能離婚的。可能我骨子裡是一個挺狠的女人吧,我說是我願意的,是我不願意跟他過,人家讓我們下次再來。因為在一個居民區里住了這麼多年,我婆婆馬上就知道了。老太太一問,他就全說了。我婆婆守寡20多年,好不容易帶大了兒子眼看又有了孫子,現在我們倆這樣了,氣得不行。當時他一句話也不敢說,由著他媽罵他,婆婆逼著他來給我賠不是。我大概一輩子都沒那麼有主意過,我跪在地上跟我婆婆說,為了他的前途我願意離婚,而且我會把孩子生下來,我不搬走,帶著孩子跟老太太一起過,我們娘兒倆給她養老送終。結果這天他就被徹底掃地出門了。離婚因為我的堅持辦得很順利。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走之前,那時候好像他已經結婚了,我沒問他,反正為了出國一切都從快從簡。我沒想到難過的人會變成他。臨走的時候,他說一定會寄錢給我和孩子,我說你看情況吧,我無所謂。他最後問我,為什麼不留他。我說他想過好日子不是什麼錯,但是連沒見過面的孩子都捨得下的人,我能留得住嗎?那天他是哭著走的。

徐慧把車停在了燕莎橋邊上的花卉市場門口,她讓我坐在車裡等一會兒。大約十分鐘之後,我看見渾身紅燦燦的她捧了一大把紅玫瑰走回來,她的嘴動得很快,顯然是在對我說什麼,但是我坐在車裡聽不見。她把鮮花安置在車后座上。這是今天最好的玫瑰,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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